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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啊,蜈蚣。”是二姐的声音,大家都吓了一跳,只见一只蜈蚣正从陆羽靠着的灶壁边爬过去。陆母一把把他拉开,口中骂道:“叫你不要在里的挤啊,等下咬了我还要打里凑。”陆羽记得这句话听说过,就在他很小的时候在那边的旧灶被蜈蚣咬了,当时陆母也说了这句话,不过他当时真的被蜈蚣咬到了,陆母倒也没有再打她,只是挨了许多的骂,第二天还捉了公鸡来啄他的伤口。

陆羽不知怎么就到厅中的煤油灯下坐了下来,他突然一抬头就发现爷爷趴在桌上。他就想找话和爷爷聊,桌上放着一张“福”字,陆羽就拿过来看,说:“这跟棺材上的那个很像呵?”爷爷转身就跑到灶下跟陆母说,然后陆母冲过来对他骂。

晚上突然又来电了,和二姐看了一会那台黑白电视就上床睡觉了,他还和母亲睡在一床,只是不同头。他在床上就开始等,看着灶下的灯一直不灭,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不断低传来,等了很久,陆母却去厅中剁辣椒酱了,他在床上翻着眼皮睡不着,卷着被子泪水就惨惨地流下来。陆母进来的时候他已经睡了一觉,这时候醒了却装作睡着了,然后滚过来跳了一下眼皮,就听见陆母的声音骂道:“把被单扯成什么样了。”然后她就关好帐门赶蚊子。

睡到半夜的时候却听见院中有人说话的声音,他知道那是爷爷奶奶。

知书做了新屋搬家时,陆羽从旧书桌里面翻出了以前的日记本。开启的那一瞬就闻到了发霉的气味,像是将人立即导引到一个迷蒙的境地:流水潺潺,不知往何而去,风吹过街道,像是卷起了过往。他垂下头,低下眼眉,小心翼翼地拂去扉页上的灰尘,从那像是枯萎的枫叶一样的纸张上一下子就触摸到了过往。像是一只不断手地变长往前伸,不停地伸不停地伸,无论记忆多么久远,无论时光如何纪年,那年不变的将永远成为不变的:

“你几号啊?”

老倌家和拉住住了陆羽的手问,他正好从地里回来,歇下锄头坐在门槛上,看见陆羽飞跑进门就抓住他呵呵地问。

陆羽不耐烦地说:“零号。”显然他还在为那晚“福”字的事情生气。

“羽儿怎么能做零号呢?”老倌的眉毛拧在了一起,像两条麻绳,嘴巴撅起来,形成一个拱起的半月形。

“零号站在最前头。”

老倌满意地点点头,陆羽飞身跑过去。

陆羽不知道十多年后翻看自己曾经的日记,会看到这样的文字:爷爷曾经就长年那样坐在门槛上,看着太阳在西边的山头一点点下沉,而我常常玩得一身泥土,从他身边飞身而过,直到一天我还在应付无休止的试卷的时候,他就真的永远不在了。他必然会想起写下这段文字时的心情,以及文字里更加久远的隔着千山万水的情景,正如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一样。他同样会想起关于“零号”的那些故事:

那时一号已经接受了钢筋这个外号,他说:“好吧,我是钢筋。”因为他发现即使他不让大家叫他钢筋,却还是会听见钢筋。反过来一想钢筋也不错,它代表了力量,是男人的象征。

三号跟钢筋说:“你爸偷钢筋,你是你爸偷来的。”三号又被捅掉了一个门牙。

钢筋说:“你弟在里面不和谐,开除。”三号的弟弟是七号,是里面唯一和他们不同年的,比他们小。五号听见了,也说:“开除。”三号想起上次被打掉门牙回家的惨况,“哇”地大叫一声,唾液混着眼泪和血,暴起了眼说:“你这是报复?”钢筋也不会忘记自己被说“钢筋”的痛苦,不容置疑地说:“只有你弟弟和我们不同年。”

三号反击:“八号也不和谐,她是个女的。”

钢筋咬牙切齿,贴近三号的脸,说:“女的不算。”大家都不说什么了,因为她跟钢筋好,大家都把他当成了钢筋的女人。陆羽这时正坐在自家的院门口,看见三号门牙被敲了心中豁然高兴起来,他看见三号的血从嘴里面溅出来,像是水从渠道里面放闸,“噗”地奔腾而出,然后在空气中抛出优美的弧线。陆羽想,如何这时阳光照下来,而他又找准角度,一定能看见飞扬的彩虹,就像吹肥皂泡泡一样。他又听见钢筋袒护八号,心中又沮丧起来,像是被人生生地挖去了一块,因为有一次他叫八号跟他玩老鹰抓小鸡的时候,八号直接就抓了他下面,他觉得八号应该是他的女人。大家常常叫八号小芳,其实她本来不叫小芳,因为大家经常唱“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所以大家就叫八号小芳。但是钢筋还是叫他8号,而且还专门把她的牌子的“八”改成了“8”,因为钢筋说,“8”像个身材很好的女人。每次做游戏的时候钢筋都会袒护着8号,虽然8号仍然只能拿第八。他心中发起狠来,想其实8号不一定真想做钢筋的女人,只是因为他是钢筋,如果她不同意的话免不了被捅到,或者被取个比“8号”难听多了的外号,这样想,他心中不自觉又舒服了一些。

他这样想的时候却又听见二号和九号说:“不用开除吧。”钢筋又对着三号的脸,恶狠狠地说:“开除。”

三号感到钢筋的嘴里的热气铺在他的脸上,他“呸”了一口,说:“8号也要开除。”六号说:“这样,这个问题先放下。”三号却擦了一口血,仍犟嘴道:“你是你爸偷来的,8号是捡来的……”

钢筋已经擦了被三号吐在脸上的血,眉头皱了起来,挥起拳头就去揍三号,三号捡起落下的门牙撒腿就跑回家。

陆羽看见钢筋就要追过去,却又停下来,因为被八号扯住了,他看着钢筋和八号在一起,心中惨然失落,突然他心中一亮,跑过去跳到钢筋的前面,却被钢筋一把拽出来。

陆羽忙不迭地解释说:“我零号,我零号。”一边说又要挤过去。

大家说:“零号也不行。”但是不是大家说,因为有人没有说,他是七号。

陆羽听见七号破天荒地说——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没有忘掉上次的捅蜜蜂事件:“可以。”说这话的还有六号,六号是他表哥陆志鹏,三姑姑的儿子。

大家问为什么,七号就走到陆羽身边叫他走到一边去,陆羽很愤怒地看了他一眼,但他还是走开了。

其实七号本来是六号,因为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全都是“√”,所以他觉得只有他配“7”这个字。所以就和六号互换了一下。六号也同意了,因为他觉得“六,六六顺嘛”。七号跟大家说了之后,大家全都叫起来:“好好好,零号,你从现在开始就是零号了。”

陆羽不知道七号说了什么,后来他得知七号跟大家说的是:“因为“0”放在任何一个数词前面都是个废物,就让他考鸭蛋吧。”

其实陆羽可以是零号,但是大家需要七号给他们那样的心理暗示,就像别人中了五百万,他们心里想他马上会被抢,他马上会出门遇上车祸,这种类似的心理暗示无处不在,能治理很多心理不安。当时陆羽就跑过来,靠近七号对他说:“难为(谢谢)你。”

这时三号(即七号)母亲挥着簸箕向他们冲了过来,陆羽没有来得及思考,脑子里面已是一声惨叫。

当三号仓皇失措地跑回家的时候,他母亲正在做鞋,她咬断一根针线头,抬起头看见了三号,三号没有及时收拾掩藏自己的流血的嘴,一副惨淡的面容直接暴露在母亲面前。上次他被敲掉门牙回家,他母亲问为什么,他说挑水摔倒的,因而挨了打。这次他无形中不自觉地掩住了嘴,但是他的形象已经完完整整地映入她母亲的眼中。他母亲问了一句为什么,他看见她眼中猛然冲荡出来的忧虑和担心,这焦虑像一团火,也灼伤了他的眼,他盯着这火,盯着着跳跃的火,他看见了曼妙的舞步,看见了妖娆的身段,看见了绚丽的光环,在这曼妙、妖娆和绚丽中,他看见了佝偻的形象,看见了挣扎的图景,看见了青春被燃烧至蹉跎的历程,看见了庸庸碌碌的琐碎,看见了庸庸碌碌琐碎的时光和日子。又一句为什么,他掩着嘴的手垂直地落了下来,他听见哗啦一声,他不顾地将自己完全袒露出来了,袒露他的嘴,袒露他的形状,直至他的灵魂。这一下他自己都措不及防,但是,没什么好隐藏的了,索性,他要把自己,把他的孤独,把他的孱弱,把他的心事,完完全全地呈现在她面前,像是爱之献礼,像是神之恩泽,像是天地之哺育。他感觉自己一瞬间飘起来,变成了阳光下一片轻盈的羽翼,闪着熠熠的光芒。他感觉自己又落了下来,心中是钝重压抑的形状,像是被雨打湿的鸟,他感觉双手已经重得抬不起来,像是折断了吊在肩膀上,他感觉整个人被灌满了铅一般,只能像不倒翁一样摇摆,却已移动不了半步。因为他看见了母亲要种的火焰愈加燃烧起来,像是宇宙之大爆炸,像是蛮荒之流火,他看见母亲的眼眶已经容不下这火,滋滋地不断地胀裂,像是要撕裂开来,这一下他感觉整个眼里都是火,漫天满地都是跳跃的火得精灵,他感觉咚的一声,整个人在往下降,他听见了母亲的声音:“还(另)一摘(个)大牙呢?”这声音将她眼中的焦灼完全裹卷过来,他被吓得支支吾吾不能言语,只感觉一阵钻心的疼从压根上传过来,脸上一片冰凉的感觉随之而来,泪水连着嘴角的血滴下来,他尝到了腥味混同着酸涩的味道,他想起上次被打的情形,这次他不能再掩藏了,他颤抖着声音说:“钢筋,是钢筋打的。”他只见母亲将装针线的簸箕一下子掀翻,一颠将簸箕操了起来。他不自觉地用双手护着头部,眼睛死命地夹紧,良久却不见有动静,他睁开眼,已不见了母亲。

他呆在当地良久,没有动,等他晃过神来的时候,他爬上楼梯,把上次扔上屋顶的门牙捡了下来,他把两个掉了的门牙摆在一起,就像个“3”。

他等了很久,却只看见七号哭着回来,他母亲追在后面,骂着:“啊?你哥哥在外头等人打你也不管?啊?到外头惹祸来,到外头疯啊……”

三号和七号母亲冲过来的时候,陆羽吓呆了,这一幕的疯狂,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即使是多年后,陆羽走遍了中国的大山大水、大城小市回来后,站立在村口桥头的新建门楼下,面对这片变成黑色水域的池塘,仍然会想起和它有关的一切。他会想起在门楼的地方曾经长着一棵粗壮枯老的樟树,树是鸟的天堂,樟树曾经就那样不停地膨胀着绿色的阴凉,聒噪着各种鸣叫的声响。那时他怀着看尽沧桑的惨然的心情,抬头看那威严呆板门楼,隐隐又听见了老婆子骂街的声音“煞山的,是么人偷的我山上的树啊”。在树的枝干上曾钉着写有“县级保护植物”的牌子,曾经人们是如此致力于爱护这棵树,人们再没有柴烧得时候都不会去打这棵树的主意。然而它却没有了,连同着那些岁月时光,以及时光里的人和事,通通变成不可追寻的回忆,这些回忆和着五号奶奶在阴暗的房子里拉麦芽糖的动作和她嘴里面吐出来的惊人的词语一并而来。

他仍然会想起,纯真的童年,几块石板架成一座桥,就算进了村子。村前的水是从后山的水库流下的,村后的水库很大,叫繁荣水库,滋养半个乡的用水,老人都会谈起,陆羽记得他奶奶说那是他们曾经一担一担挑出来的。

陆羽成为零号之后就加入了他们的队伍,很长时间他们一群人就在一起玩耍,大家最多的就是在老福的院子里面玩。

池塘里常常会游着一群鸭子。夏天,他们就在这钓鱼、摸螺丝、抓龙虾,不厌其烦,就像夏天那永远停不下的知了的叫声。抓到很大的龙虾,回家下锅就能吃到,但是有时候他们抓了一些小米虾和一些螃蟹,就装在塑料瓶中,过了一夜里面就会发出臭味。他们要在池塘边的柳树上和杂草里捕蝉、捉水牛,除此之外,他们还有一项最重要的事就是去偷人家院子里果树,石榴、桃子等等。就是石榴熟了,他们偷石榴;葡萄熟了,他们偷葡萄;桃子熟了,他们偷桃子。他们还要去爬山,成群结队地上山,山上有很多东西,每次上山都会爬到山顶的,这与不半途而废无关。他们摘了映山红,插进花瓶里,自然是要枯死的,但是他们更多的是砍了木棍子回来,用柴刀削了皮做成长棍或者双截棍。

这一年陆羽又从化石镇回来,他远远地看见钢筋捧着一只蓝边碗,他一下就瞧出了碗里装着的鱼。他心里哗啦一下,像是裂开了一道口子。他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钢筋挥动鱼竿的样子。

陆羽看不惯钢筋坐在岸边堆砌的禾杆堆上一竿一竿地钓起鱼的姿态,他看见钢筋呵呵地哗啦一竿甩上来,他总是祈祷他钓不上来,但是他总是每一竿都能钓到,他每一竿上来,下面都要勾着一条鱼。他总是能钓到很多的鱼,然后他母亲每天早饭的时候都会捧着装了鱼的碗,拿着菜刀,到池塘边去洗鱼,他一次次地看见了一条条活蹦乱跳的鱼在他母亲手里失去生命,他一次次地看见他母亲谈笑挥霍着将锋利的刀口划进鱼的肚皮,她简直就是个屠夫,残忍的屠夫。他甚至看见有一天钢筋坐在坐在禾杆堆上一甩竿钓上来一条鱼,然后他把鱼取下来直接扔给在岸边洗鱼的母亲。这一幕彻底刺痛了陆羽,让他感觉那一竿便都是划在他的心中,那割鱼的刀闪耀着寒光像他而来。特别是有一天他看见钢筋去八号家,帮她挑水扫地。

钢筋看看陆羽,看看碗中的鱼,没有笑出来,也没有说任何话。

这一年钢筋却经历了惨痛的事情。

这一年夏天,池塘里面的鱼全都翻了肚皮浮了起来,早起的人看见了就回家拿了网兜,很快池塘边围满了捞鱼的人,甚至有人脱了衣服趟到水里去抓。

当钢筋一早起来看见池塘边这样的惨象的时候,他不顾一切地冲去把手脚并用将人们装鱼的水桶全都“哗”地踢翻。已经达到忘我境界的人们在这一瞬猛然问道了浓烈的鱼腥味,他们惊恐着大眼睛人们大骂着把他踢开,操起网兜又继续去捞鱼。他们根本没把钢筋当回事,仿佛这是一个闹剧,他们把他当成闹儿戏的一幕。

钢筋双脚顿地抓狂,大叫道:“不能恰(吃),不能恰,这些鱼不能恰。”

这时候池塘边的人才惊愕了,这时候才疑惑问什么池塘里为什么会突然漂起这么多鱼,他们抓起钢筋揪问,钢筋却已经跑了。人们跑到钢筋家里,在他家里闹。不知是谁骂了一句:“偷汉子的寡妇的崽……”这时钢筋冲了出来,人们才知道是钢筋钓鱼弄急了,就往池塘里倒了一瓶农药。

虽然后来水流走了很多遍,但是人们还是不敢喝里面的水,村里少有的几口井开始从早到晚挤满人群,井壁渗水的速度赶不上人们吊水的速度,以致井底出现了干涸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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