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文小说 > 一抹沧桑 >一抹沧桑

分队以后,经过几年的劳作,塬上人吃饱了肚子,不在兴修水利和平整土地了,农忙时候一过,农村空余出好多闲人。能上学的孩子,咬紧牙关,没日没夜地学习,都在为跳出农门而奋斗。学校的周围,村子的壕里,都会看见拿着书本认真学习的孩子。实在学不进去的少年,辍学聚集在一起,骑着自行车四处游荡。家里管教严的,在家长的安排和催促下,学个手艺,或者跟着泥水匠学盖房子,有的跟着父母学着做一点小生意。聚集游荡的少年慢慢成了一个个团伙,他们寻衅滋事,看到哪家有婚姻纠纷或田界之争,凭实力充当护卫。

八五年,孙蛋经过预选,参加了六月份的高考。他骑着自行车,和同学们来到了县城,住在姑姑家。闷热的天气和紧张的心情,使得他难以入睡,迷迷糊糊中,他的头脑里都是数学公式和半懂不懂的文言文。早上,他来到学校定做的早餐点,第一次吃到了油条和豆浆。

数学考卷发下了,孙蛋看了一遍,觉得题目不难,但有大量繁复的计算,他喜欢做难题,从小学就有难题王的美誉,琐碎复杂的计算是他最怕的。语文题目有几段文字,要回答好多问题,他从小就不爱顺着老师的思路走,他总想寻求更加便捷的解题方法,他有点蒙,在晕晕乎乎中做完了试卷。政治考试有大量的单项和多项选择题,当他写完最后一个句号的时候,下课铃响了,他感到命题的老师好像就是按照自己的速度分配题量的。

高考的最后一天,醒民骑着自行车来到考场。他蹲在杨树沟,晒着稀疏的太阳,抽着旱烟。看着孙蛋蹲在屋檐的阴凉处,将麻花泡在油茶里,他走过去,蹲在边上。在儿子吞咽的间隙,他询问考试的情况,闷热的天气和滚落的汗珠说明他此刻的心情。

考完试,孙蛋在家里歇息了两天。在县上食品公司当经理的伯父家盖房,他是路北的陈家户族的骄傲,他的兄弟组织户族一起到县城帮忙。伯父派了一辆拉生猪的汽车,大家站在汽车上,嗅着猪粪的味道,迎着汽车行进的热风,看着两边杨树的树枝,说说笑笑来到县城。

伯父看到大家来了,他穿着背心,靸着拖鞋,摇着蒲扇,从屋子走出来。他让儿子抱来两个西瓜,在炕桌上切开,大伙呼啦围过去,拿起西瓜吃着。他坐在台阶上的椅子上,看着台阶下一片劳力说:“你们过来,就是到砖窑去拉砖,一共三辆小四轮,你们分成三组,到了窑上装车,到了庄子,用架子车拉到院子摞起来。”

看着大家吃完西瓜,伯父指着院子里的水龙头让大家洗手。栓和拧开水龙头,搓着手感到凉凉的,干脆将头伸到龙头下面,冲洗了一遍。他抹掉头发和面颊上的水,直喊舒服。

县城里没有公鸡打鸣,伯父在窗台上放了一个闹钟,天刚麻麻亮的时候,闹钟叮叮当当响起,大伙赶紧起床,迷迷糊糊坐上拖拉机,在拖拉机的黑烟和颠簸中清醒过来。站在砖摞上的人,抓着一个可以伸展的铁爪子,插进砖缝里,将五块砖提在边上,大家双手向内夹着五块砖,提过来放在拖拉机的车厢里。装好车后,大家跟在拖拉机后面,看着拖拉机冒着黑烟,在土坡上抖动着,大伙跑上前,一起用力将拖拉机推上坡。到了沥青路面,大家扒着车厢,坐在砖摞上,挥动着手里的草帽。到了庄子,大伙拉来架子车,将车厢的砖装上架子车,转运进院子,再卸下来摞整齐。

十二点,户族的人收工,吃完午饭休息一会儿,下午三点继续干活。满天繁星的时候,他们终于运完了最后一车砖。吃完晚饭,大家坐在院子看电视,孙蛋走进屋子,他躺在会议台上,浑身好像散架了一样,双腿的酸痛胀麻好了一些。他看着屋内悬挂的光管,想到如果不能考上大学,这将是自己未来生活的常态,他茫然了。他看着手掌,看见每个手掌上鼓了四个好像青蛙眼睛一样的泡,他晃着手掌,泡在光管的映照下,外面的皮就像皮影一样剔透,更像即将破壳的虫蛹一样晶莹。他脱下了黄色的军上衣,一天下来,衣背上湿了干,干了又湿,上面印了几道汗迹的图案,他提起来嗅一下,汗味和咸味混在一起。

闹钟响起来的时候,孙蛋从桌子上坐起来,两只手在空中举着抖了一下。他感到平时学习,身体就像一根没有弹性的绳子,辛劳是闷着的;劳动的辛劳给了他一个甜美的睡眠,他觉得自己这个时候才从枯燥的学习生活中完全走了出来。

砖厂的窑口,起砖工人淋上水,用架子车从滚烫的窑里将烫热的砖块推到窑外,工人们大口喘着气,拿起桶里的马勺舀上一瓢水,咕噜喝上几口,将剩下的水从头上淋下来,脸从灰迹中出来了。架子车的轮胎像刚从沥青中出来,冒着热气,随着车子的颠簸不停地抖动,就像气球一样,随时都可能爆开。

玉米地的热风拂过刚出窑砖堆的热气,迎面吹了过来,孙蛋感到就像蒸馍熟了,揭开锅盖的瞬间。汗水从头发渗出,汇集了脸颊上的溪流,顺着脊背流下,一直流到鞋子里,衣服裹在身上,就像裹了一层甲。他咬着牙,擦着脸上的汗水,无论自己以后咋样,他要体会父辈的辛劳,他要在炼狱一般的劳作中锤炼自己。他拿起一摞砖,刚掂起来,感到手掌里噗噗了两下,他将砖头放在砖摞子上,松开手,发现三个水泡破了,汗水和水泡的水混在一起,滴在滚烫的砖头上,吱啦一下没有了踪影。孙蛋憋着气,重新掂起砖头,放在拖拉机车厢里,他感到手掌一阵刺痛,展开发现,掉了皮的下面的嫩肉上沾满了砖渣,泛着血丝的红肉变成了紫褐色。

孙蛋坚持了一个星期,衣背上结了一层层汗盐,裤子和上衣散发着浓烈的汗腥味,绷得像伞,垂不下去。到了最后一天,一块砖掉了下来,砸到他的大拇脚趾,指甲盖掉了一半,殷红的血冒了出来,鼓成了一个红色的球面。他瘸着脚到了边上,随手摘来一根刺荆叶子,搓揉着将叶汁滴在伤口上,绿色的汁滴坠落在血面上,融成一体,顺着脚趾流了下来。他揪下一根草叶,将大拇脚趾裹缠起来,忍痛塞在鞋子里。

回家的时候,孙蛋脱下鞋子,抖搂鞋里的砖头屑,在空中拍了几下,他看见草叶缝里的血结成了块。他展开自己的手掌,看见水泡底下的嫩肉经过几天的搓磨,已经有了老茧的样子。他明白了,老茧不是在既有的肉皮上形成的,必须起泡破皮,在嫩肉上慢慢生成。

孙蛋考上了大学,录取通知书送来的时候,醒民正在门前收拾麦草。邮递员远远就摁着自行车的铃铛,喊着陈老师,他停住手里的铁叉,看着他过来。邮递员从邮包里翻了几下,拿出一封印有大学校徽和落款的信封,他笑着接过信封,撕开封口,抽出信瓤,抖开看见是大学录取通知书。邮递员脸放在他的肩膀上,看完笑着恭喜。醒民掏出香烟,给他派了根烟点上,算是感谢邮递员的奔波。

老五从地里回来,吃完饭躺在枣树下的躺椅上,耷拉着眼皮迷糊着。醒民走进来,站在父亲面前说:“大,孙蛋考上大学了!”

老五噢了一声,慢慢地睁开眼睛,盯着枣树叶中的阳光,坐了起来,用手摸着下巴,笑着说:“还算咱这一辈没有亏过人,才修得后辈这样的运程。”

孙蛋考上了大学,毛蛋辍学回家,跟着觉民做木工。老五经过觉民婚姻的折腾,这几年一下子苍老了好多,他依旧提着担笼,低着头看着地面,看见粪团捡在担笼里。孙蛋上了大学,老五蜷曲的心舒展了好多,他似乎看到了家族振兴的曙光。他还是不愿往人堆里钻,村里人迎面走过来,他还像平常一样,大家纳闷,随口说:“孙子考上了大学,都是你一辈子帮人积的德!”

老五提着担笼,回过头笑着说:“儿孙自有儿孙福,都是娃争气!”

桂琴分家后,一直养猪,她按照家公养猪的套路,每一头猪都遇到了好行情。她内心期望儿子能考上大学,按照上学时间,养了一头肥猪。醒民的表哥在临县一个镇上的食品站,专门负责收购生猪。早晨,桂琴拌了一槽精料的猪食,醒民蹲在边上看着猪吞着食,停下来的时候,他就撒上一把料,直到肥猪实在吃不下去了。孙蛋将架子车准备好,醒民将猪从后院吆到门前,揪着尾巴把猪赶上架子车。桂琴对孙蛋说:“趁着天凉,和你爹去交猪,你的学费就靠着这头猪了!”

孙蛋拉着车辕,醒民牵着辕绳,爷俩说着话顺着渠岸向收购站进发。午后一点多钟,收购站外面的树荫下停了一溜架子车,车厢里沾满了猪粪,估计也是交猪以前,为了增加斤两把猪喂得太饱了。好几位农民,将猪从架子车上放下来,提了一担笼西瓜皮,将西瓜皮削碎喂猪,在做最后的冲刺。

醒民知道收购站下午两点上班,他从侧门进去,找到了表哥,表哥让他不要排队,下午第一个给他过斤两。交完猪,领了钱,父子俩买了半个西瓜,吃完后聊着前程回到了家。桂琴接过钱,将两百多块钱用手绢包好压在柜底。又将自己准备的床单和被子拿出来,逐个给儿子看,征求孙蛋的意见。她从包袱里拿出一双十几年前表哥送的军用胶鞋,笑着说:“妈一直留着这双鞋,现在总算能拿出来穿了。”

到了八月中旬,觉民将原来没有用完的桐木板板拿出来,摆开工具,帮助侄子做上学用的箱子。他将木板刨光,毛蛋熬着胶,在木板的接口处涂上胶水,将一条条木板黏合在一起,垂直竖立在木架子上。大块的板面成形以后,用铅笔画好卯口,用锯子锯出来,成九十度黏合起来,封底上盖,木条在箱口内侧钉上。醒民用清漆拌上滑石粉,做成腻子,将白箱子粉饰一遍,再用砂纸抛光,最后上漆,刷上清漆。看着已经分家好几年的一家人,为了自己上学,聚集在一起,说说笑笑地做箱子,孙蛋心里充满了甜蜜。

到了九月份,塬上进入了秋季的连阴雨天气,淅淅沥沥的雨下个不停,屋檐瓦垄的水线滴在台阶下的青砖上,形成了一溜此起彼伏的水泡。老五家前后院的枣树在阴雨中摇摆着,红了半边脸的枣哗拉哗拉地点着头,在清冷的秋风中摇曳着。老五听着收音机里的天气预报,他能够根据高空槽和百帕的数量,推测一个星期后的天气情况。孙蛋临上学的前几天,看着湿漉漉的红枣,他端来梯子,踩着湿滑的树干,攀着树枝,挥动着竹竿,将枣捶落下来。全家人顶着雨丝,在泥水中拾枣,将裹满泥巴的枣倒在屋檐下接满雨水的大水缸里。

老五将水缸的枣洗干净,盛在簸箕里,对全家人说:“孙蛋考上了大学,是咱家的光彩。这样的天气,枣也卖不了啦!家里有半袋子小米,咱就仿照人家做甑糕,用小米和枣做一次。权当咱家庆贺孙蛋考上大学!”

桂琴烧着锅,醒民淘着小米,在笼底铺上纱布,一层小米一层红枣放上去,盖上笼盖,随着蒸汽扑哧地喷发,慢慢有了香味。开笼后,桂琴用铲锅刀刀,将米枣铲在碗里,一家人听着雨声,望着窗外昏暗的天空,吃着碗里的佳肴。

孙蛋上学的那天早上,下着中雨,天气阴冷阴冷的。桂琴起得很早,帮儿子做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酸汤挂面,加了两个荷包蛋。孙蛋怀着对故土的依恋,对家人的不舍,和对未来的向往,在雨中离开了槐树寨。

老五将孙子送到头门上,嘱咐了几句。醒民在红色的木箱上盖了一层塑料纸,觉民和毛蛋用扁担抬着,他和孙蛋跟在后面,桂琴更是红着眼,走在儿子边上。公共汽车过来的时候,他们将木箱放上车,醒民和儿子上了车,向西安进发。孙蛋隔着满是雨水的玻璃,看到雨水中的妈妈、弟弟和叔叔,眼泪夺眶而出。他呆愣地看着窗外的田野村落,想到自己在这片土地上成长的历程,一种发愤图强,术业有成后,报效故土的情感在胸中涌动。车子缓缓行进,壕前爷爷曾经被拷打的屋子进入眼帘,他感到爷爷虽然貌不惊人,却有一颗强大的内心。

北部山区原来是渭北贫困的地方,沟壑纵横的山脊上,农业学大寨的时候,硬是开垦出一溜溜条形的好像走廊一样的坡地。风调雨顺的年节,山区庄稼丰收了,可以吃上几年,天旱的年节,常常颗粒无收。山区的人分队后,在山坡上栽上苹果树,挂果后清甜爽口,成了全国有名的佳品。南部塬上的人,历来感到北边穷,有一种优越感,看见山区的人成片的苹果,每年丰厚的收入,他们通过亲戚朋友和同学战友的介绍和引进,开始在塬上的水浇地栽种苹果树。

种完麦子后,塬上的人结伙到山区帮人采摘苹果,按照采摘的数量计酬。霜降以后,栓和养地起了个大早,带着槐树寨一帮人,迎着朝霞,坐着拖拉机,颠簸着来到山区。他们站在沟坎上,脚下是浸着晨露霜气的白啦啦的枯草,背阴的沟底灰茫茫一片,太阳映照在对面的山坡上,落了叶子的树枝上挂满了苹果,像蒜辫一样红灿灿的苹果压弯了树枝,在清冽的晨风中晃动着,似乎在向这群人打招呼。槐树寨的人感叹,原来就知道自己家乡好,没想到往北走上几十里地,竟有这般美妙的景色和丰收的景象。

栓和带着*在凳子上,摘下苹果,妇女们装在担笼里,弯着腰,撩着茂密的树枝,将果子运到地头。口渴的时候,男人们挑选一个上好的苹果,用夹袄的袖子擦掉灰尘,手指插在苹果的顶头,咔嚓将苹果掰开,递给老婆一半,自己咬着另一半。苹果卸在地头,大家围着果堆,按照大小和色泽分级,要么装箱,要么储存在地窖里。

月亮升起,漫天繁星的时候,一天的劳作结束了。主家用手电筒照着本子,按照斤两给大家付工钱。槐树寨的男女拿着工钱,坐上拖拉机,颠簸着下车,回到家里。孩子们已经进入梦乡,女人撩开担笼上面的草,摸出两个苹果,用毛巾擦干净,递给被窝里的孩子。孩子揉着眼睛,接过苹果,咔嚓咬上一口,果汁溢出嘴巴,他们嗞嗞地吸着,果蒂攥在手里,孩子又进入了梦乡。

苹果采摘结束后,天气越来越冻了。栓和养地带着一帮人,天不亮就骑着自行车,呼吸着凛冽的北风,赶到县城。他们找到一家泡馍馆,每人吃上一个锅盔,喝上一碗热乎乎的漂着葱花的羊肉汤。太阳出来的时候,他们靠在县城广场的亭子上,看到有人来请,栓和走上前,谈好价格,一伙人骑着车子,跟着主家来到苹果地。苹果树枝茂密,机械和牲口根本进不去,板结的土地不利于苹果根系的延展,要找劳力用铁锨将地垄翻上一遍。羊肉泡馍是下苦人绝佳的饮食,清晨一碗泡馍,给了他们味道,也给了他们足够的热量,他们顶着暮暮的阳光,可以干活到下午三四点。稍事休息,他们吃上一个蒸馍,喝上一碗开水,一直干到天黑。回到县城,他们蹲在豆腐脑摊子前,吃上两碗豆腐脑,匆匆赶回家。大家集中在养地家,提来炕桌,掷骰子定方位,在烟雾缭绕中掏出一天的工钱,开始玩一毛两毛的麻将。鸡叫两遍的时候,大家开始轮流上场,换下来的人和衣靠在炕头上,一会儿鼾声如雷。麻将的噼里啪啦声和好像风管一样交替呼应的呼噜声混成一片,间或有人推开屋门,跑到屋外,叼着一闪一闪的烟卷,抹下裤子,嗒嗒而尽,又打着寒战跑回屋子。

公鸡又打鸣了,栓和将麻将推成一堆,提起单子放在麦囤上面,说着明晚再战。他唤着大伙儿,骑着自行车,在黑魆魆的夜色中出发了,开始了新一天的劳作。十天半个月看不到自己的男人,老婆以为他在外面辛苦挣钱,也就没有往心里去。下雪了,地冻了,男人们回到了家。老婆问他挣的钱哩,麻将场上赢了的,留足自己的本钱,将剩余的钱递给老婆。麻将场上失利的人,挠着头,看着电灯,苦笑着摊开手说:“瞎忙活,揽活的人太多,有今日没明日的,就混活个人,没有挣到钱。”

一帮女人在门前聊天,听到人家的男人挣了不少钱,回家追问自己的男人,男人点着头应道:“人家运气好,接到了一个大活,一口气干了好多天!”

老婆疑惑地看着,无可奈何地摇着头。

塬上的男人到山区干活,断断续续知道了苹果树的种植和作务,妇女们看着山里红彤彤的原野,心生嫉妒。八六年开春,塬上的人成群结伙到山区买树苗,一指头粗细的红富士树苗一块钱一棵,锨把粗细的秦冠树苗八毛一棵。按照果树专家的说道,秦冠树苗只要精心作务,明年就会挂果,红富士树苗,水肥充足,也要三年以后才能挂果,而且前两年的产量不会太高。栓和、柱和和根和三兄弟一起决定要买秦冠树苗,将价格压到每棵树苗六毛钱,觉民和毛蛋买下了红富士树苗。

土层解冻后,槐树寨的一部分人提着头,在麦垄中挖坑,准备栽树。觉民和毛蛋的地挨在一起,他们按照果树的间距,挖好树坑。老五栽树有经验,他提着担笼,在田里走了一遍,蹲在田头说:“将家里的牲口粪拉到地里,给树坑垫上粪,然后再栽树。”

水渠开闸放水了,村子的人抱着树苗,来到地里,将树苗放在树坑中央,填上土,扶着树苗在树坑踩着,然后铲开田垄,渠水哗哗流进麦田,汩汩涌进树坑,下陷的坑成了一个个盛满泥水的盆子。

老五跟在觉民后面,来到地里,他拿起一棵树苗说:“这树苗从培植地挖起来,也有一段时间了,现在栽种,就像小孩换奶,得慢慢来,给树苗一个适应过程。”

觉民摇着头说:“大,你那都是老皇历了,栽槐树杨树可以,栽苹果树可能不行,人家那都是从山区学过来的,有专门人才指导,错不了。”

老五摸着嘴唇,笑着说:“树苗就像婴儿,你用心服侍,肯定错不了。栽下后填土,既不要有缝隙,缝隙大了,风进去后,就会将地里的水分吹走,也不能踏踩得太实,太实了地就成了死面了,想发都发不起来,就像给婴儿盖上了一个老棉絮,压得他难受。”

老五拿起一棵树苗,放在树坑中央,将树的根须放展脱了,让毛蛋拍碎土块,将土填进树坑。他拿起锨把,围着树枝擂了下四周的土,然后,一只脚站在树坑上面,控制着重心,另一只脚掂量着,将坑里的土踩一下。他让家人按照自己的示范栽树,自己在边上指导着。栽了几棵树,觉民好像想起了什么,他放下锨走到地头,搬来一袋子尿素,解开封口准备给树坑里撒。老五拦着他说:“这栽树种庄稼,就像养孩子一样。化肥就是西药,见效快,农家肥就像中药一样,适宜调理。树苗刚栽下,最好先用农家肥调理一段时间,等到完全恢复过来,再用化肥不迟。”

觉民指着地里的人,有点不服气地说:“人家的树苗本来就比咱家的粗壮,如果不用化肥,等人家苹果卖钱了,咱只能干瞪眼!”

栽上苹果树的田垄,浇完地后,田垄就像一面面长方形的镜子,水面上漂着一簇簇嫩绿的麦苗,均匀分布着光秃秃的树枝,在暮暮的日头映照下,泛着光。栽完树苗,回到田头,觉民挥起铁锨,铲开田垄,渠水哗哗流了进来。老五最后一个从麦田另一头走过来,他指着渠水,让觉民赶紧封水,大声说:“树苗刚栽,不能这样浇灌,泥水浸泡多日,树根就像裹了一层浆,动弹不得,慢慢就会腐烂。”

看着觉民封上了水口,老五指着脸盆说:“还是用桶和脸盆装上水,每一棵树苗淋浇一下,不能有积水。”

一连多日的阴天,灌溉了的田垄,水面还不容易渗下去,踩上去还是一片泥浆。栽上树苗的人家,大家没有事的时候,总要来到地里,撩起裤腿,走进田垄,看树苗的青色有没有泛了出来,枝条上的芽苞是否绽开。太阳出来了,田垄的泥水干了,裂开了一道道口子,栓和拿着铲子,将每个树坑的裂口弥合。觉民来到麦田,他蹲在树苗下,掐了一棵枝条上的芽苞,饱满的芽苞喷出了黏黏的树液,他感到树苗成活的情况不错。栓和兄弟们的树苗粗壮一些,根须丰满,尽管被泥水浸泡了多日,依旧早早地绽开了芽苞,他们似乎看到了满枝的苹果,逢人便说自家的树苗。

老五家的苹果树苗成活得不错,叶子绽开以后,觉民和毛蛋追了家肥和化肥,缓过神的紫褐色的枝条铆足了劲,在绿油油的麦茬丛中摇摆着。老五来到田里,原来一块地分成了两边,他的心也在两边摆动。他喜欢田地,不喜欢闷在屋子,到了地里却有点迷失,他不想因为自己给哪一家多干一点活而产生矛盾。麦收后,他把醒民和觉民叫到一起,说自己得有一块独立的地,他打算和别人换地。两个儿子明白父亲对土地的感情,没有自己的一块地,他的手脚就没有活动的空间,他的情感也就没有了一个与田地四季交流互动的场所。

二队分队以前,有一个一亩多大的壕,分给了俊明家。俊明家两个儿子听到老五想和他们换地,就唆使俊明提出了要用二队原来最好的地来置换,老五眼睛没有眨就答应了。田地丈量完成后,他吩咐觉民和毛蛋,在壕下西边靠近村子那头盖了一间低矮的房子,在房子里盘上土炕。他将家里的牲口牵到壕里,看着太阳在壕里劳作,望着星星在壕里睡觉。村子的人上工下地从壕岸上经过,总能看到他在壕里忙活的身影,只要别人站在壕岸上说一声,老五就会从某个角落闪出来,眯着眼睛,看着壕岸上的人影,说道几句。

多年的灌溉,塬上的地下水位升了不少,原来村子就那么几口老井,井绳大多是用牛皮合成的筋绳,要在辘轳上绕得满满的。水位上升后,好多人家在自家的新宅子里打井,原来挑着扁担到邻家搅水的景象没有了。壕离地面有两米多,老五开始自己打井,等到觉民来到的时候,井已经打了一半。觉民责怪他不作声,叫上毛蛋,几天就把水井打好了,装上了辘轳。

搅上了第一桶水,老五拿起马勺,舀了一瓢,喝了一口,水竟是甜的,他直夸壕里的风水好。有了水井,他更不愿回村子了,吃饭时经常是毛蛋端到壕里来。觉民的儿子慢慢长大了,跟在爷爷后面,他一边劳动,一边讲忠孝礼义的历史故事,就像当年给孙蛋和毛蛋讲故事一样。

老五在壕里种了黄豆和玉米,玉米扬花的时节,他在地里拔草,定邦站在壕岸上喊老五。老五应着走到屋子前面,将定邦叫下来,两个人面对面蹲在地上。定邦抽着旱烟,沉默了半晌说:“革命十六了,原来县上说要安排工作,我哥拿着两个儿子的死亡证明,到县上找人家。县上说那是‘*’时期造反派的承诺,现在不算数,革命每月的十八块钱也停发了,工作也没有着落。卫家看到我哥这种情况,想解除婚约。金太阳走了,好多事情我也不清楚,这些年断断续续也给卫家贴补了不少,看样子他们要昧掉那些财物。我哥到了这把年纪,干着急却没有办法。”

老五看着玉米头上的花粉,摇着头说:“人家不同意,现在又讲究婚姻自由,谁也没办法。”

定邦看着老五,挪动着身子靠近了一下,低声说:“琅琅气得不行,说是要教训一下女方。”

老五摇着头,叹着气说:“给琅琅讲,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咋弄都弄不到一个辙里,无非就是发泄一下。大家都在一个村子住着,还有上一辈的传闻,我看就忍了吧!”

过了几天,老五在壕里挖了一把新蒜,来到麻娃家。麻娃坐在树下摇着扇子乘凉,收音机里播放着《火焰驹》的唱段,看到老五进来,他站起身,走过来说:“舅,你咋过来了?觉民的婚姻把你折腾得够呛,我看你也没有到外面做生意的念想了。”

老五坐在凳子上,搓着布满皱纹的脸,缓缓地说:“定邦说了娃的婚事,这事强求不来。现在说起来是婚姻自由,两个娃知道个啥!其实就是给家长随意悔婚,有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你也到了这个岁数了,得想开一点!”

麻娃用脚踹着地面上蚂蚁翻出的虚土,喘着气说:“我后悔当初没有听你的话,卫家是白眼狼。这么多年,我们贴补了他们多少,他们自己心里清楚。现在世道变了,他就无情无义地悔婚。”

老五在地上弹着蒜骨朵上面的土,将蒜递过去说:“这是新蒜,你尝一尝,看味道咋样!”

麻娃接过来,在鼻子上闻着说:“你别说,这三伏天吃面,没有几骨朵新蒜,总觉得不过瘾。”

麻娃指着屋檐下的一个瓷缸说:“那是我渥的浆水,酸酸凉凉的,再有几瓣新蒜,那就绝了。”

壕里玉米的棒子露出了牙齿,老五用指甲掐了几下,掰了两个玉米棒,拔了一撮黄豆,在屋子边上烧起一堆火,将玉米棒和黄豆煨在火堆边上。他喝了一瓢凉水,躺在躺椅上,看着壕岸上白杨树的叶子。想到生产队的时候,水渠和马路有专人护理,宽阔的马路走汽车绰绰有余,渠岸和马路边上是一排排挺拔的白杨树,到了秋天,树叶变得黄灿灿的,在清冽的秋风中哗啦作响,从树枝上脱落,在空中飘散,看到自己满意的归宿,就垂落下来。土地分到了每家,杨树的树荫下长不了庄稼,农户们偷偷砍掉田头的树,没有了树干的阻隔,他们用锄头蚕食着宽阔的马路,直到变成架子车能够通行的田间小径。(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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