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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五用树枝将玉米棒和黄豆挑出火堆,撕掉玉米棒上烧焦的苞叶,抠掉玉米粒缝隙中的丝线,刚吃了两口,壕上面有人喊他。他回过头看见老七站在岸上,手抹着嘴巴说:“五哥,前堡子叙伦回来了,正在门前和乡里们聊天!”

老五噢地应了一句,又啃了几口玉米,走上壕岸。路上遇到的人都在说叙伦回来的事,年轻人不以为然,以为就是在外面干事,好多年没有回家的人回来了。上了年纪的人听到了,惊愕中停下了手中的活,陷入了沉思。

叙伦一直在新式学堂读书,从西安的学校毕业后,成了三青团的骨干,在国民党省党部做事,加入国民党后,进入胡宗南在西安设立的军官学校,学成后加入胡宗南的部队,在临潼一代抗击日本鬼子。叙伦一米八几的个头,身材魁梧,浑身上下都是精肉,他高颧骨,深眼窝,生了一双炯炯有神的牛眼,看起来英武俊美。过了十岁,家里给他定了亲。西安上学时,好几个女同学追求叙伦,他想起家里的亲事,胸怀着抗日救亡的大事,他十分木讷,也没有心情谈情说爱。一位叫桂丹的女同学看到他不恋儿女私情,认定他是干大事的人,更是狂追不舍。

抗战结束后,叙伦回到省党部,桂丹不是请他看秦腔,就是邀他溜城墙。党部的同事们羡慕他,经常拿女同学开玩笑,他总是挠着头,木然地苦笑着。春节回家,光义老汉筹划着叙伦的婚事,他几次想对父亲开口讲,话到了嘴边都咽了下去。他知道自己讲出来,不但不会得到父亲的谅解,还会招来一顿斥责。在塬上,有钱的大家族悔婚,那是十分丢脸的事情,会让家族蒙羞。父亲请来了媒人和叙伦的舅舅,围坐在堂屋,喝着茶聊着婚礼的时间和程序。叙伦坐在边上,浑身好像爬满了虱子,他依旧按照家族的规矩,端坐在椅子上,不时给长辈添茶。父亲攥着银质的水烟筒,捋着胡须转过头说:“成婚以后,就将媳妇接到西安去,到时买一个宅院,安个家!”

叙伦红着脸,就是不作声。

回到西安城,桂丹提着点心,哼着小曲找到叙伦。叙伦想到自己的婚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他是一个经纬分明的人,不愿意空耗人家姑娘的青春年华,就将姑娘请到饭庄。滴酒不沾的叙伦要了一瓶酒,倒了一大杯,菜还没有上就喝下去了。他感到面颊滚烫,双手撑着脑袋,端详着桂丹,支支吾吾地将家里订婚和筹备娶亲的事说了一遍。桂丹哗地抓住他的手说:“我们都是有思想的新青年,婚姻自由是人的基本权利。我支持你,走出封建婚姻的牢笼,勇敢地追求自己的幸福!”

叙伦痛苦地摇着头说:“我和你不一样,你是西安城里长大的,你的父母给了你足够的空间。我的家庭虽然在民国时期,家族的伦理和传统还是清朝的那一套,我也想过拒婚,那将会使我和家里决裂,这一道裂痕一生都补不上。”

桂丹要了一个酒杯,她要陪叙伦喝酒,叙伦拦住了她,在她摇头抽泣中给她加了半杯。菜上来了,姑娘眼里盈着泪,看着叙伦,没有动筷子的意思。叙伦安慰道:“别伤心,你是难得的好姑娘,一定会找到如意郎君的。”

桂丹扑哧笑了,笑得那么勉强,笑得那么无奈。他们摇晃着走出了饭庄,叫了一辆人力三轮车,互相搀扶着坐上车,来到南门外护城河边。她趁着酒劲抱住了叙伦,将嘴唇贴了过来,一阵疯狂的热吻,直到她酥软在叙伦怀里,翻着白眼迷离地看着他。叙伦浑身发热,憋闷得难受,桂丹就像一湾清泉,只要投进去,就会融化在里面。他不停地告诫自己,别失控祸害了人家姑娘,他连续吞咽了几口唾沫,用手在自己大腿上狠狠地抓了几把。他推开了她,走到河边,撩起冰冻的河水,洒在头上,对着皎洁的月光,振臂嘶吼。城墙上散步的人,听到喊声,以为有人寻短见,看见是一个魁梧的男子汉,以为他是吼秦腔的,在河边吊嗓子。

桂丹看到叙伦异常的举动,知道他内心的痛苦,他们回归到理智的界面。月亮爬上城墙的时候,他将桂丹送回家,临别时,她问:“咱们还能不能再见面?”

叙伦长长叹了一口气,不置可否。桂丹抓住他的胳膊,拉了几下,想要一个深情的拥抱,却被他牢牢地定住了。她跨进门又回过头,笑着说:“我会给你写信的,让你永远都忘不了我。”

叙伦回到住处,脱下帽子围巾,直直轰然倒在床上,眼睛愣愣地盯着屋顶,一串泪珠默然滑落。闭上眼睛,他脑子里全是桂丹的一颦一笑。他晕晕乎乎中迷瞪着进入了梦乡,他们无拘无束地牵着手,奔跑在潼关山花烂漫的崖头。半夜里,他喊着姑娘的名字,从梦中惊醒,忽地坐在场上,大口喘着气,出了一身汗。

三月初三,叙伦回到了槐树寨,在父亲的操持下,举行了成婚仪式。从新娘戴着盖头下轿,叙伦在心里都将盖头下面的脸,想象成桂丹的脸,他在主事的管家的引领下,按照塬上的规矩,忙活了一整天。入洞房前,他来到父母的屋子,絮叨婚事的情况。看到窗外月上墙头,父亲将水烟筒放在楠木桌子上,缓缓地说:“你也忙活了一天了,天不早了,回房歇息去吧!”

叙伦知道他现在不能走,他要赖在父母的屋子。母亲放下手里的针线,又催促他回屋,他还是笑着没有动。父亲又抽完一锅烟,他从炕上下来,靸着鞋到前面的牲口圈看了看,叙伦站起来,跟着父亲出来了。

叙伦轻手轻脚地回到新房,隔着房门,看见桌子上的红烛快要燃尽了,新娘还顶着盖头坐在椅子上。他进了屋子,带上门,看见桌子上放着一瓶酒,他咬开盖子,咕噜着喝了半瓶酒。看着红润的蜡烛旁穿着一身红,戴着红盖头的新娘,他感到浑身发热,烛光晃动,在蜡烛的红焰扑哧熄灭的瞬间,他晕晕乎乎站起来,揭掉了新娘的盖头,说了声睡吧,就倒头趴在了炕上。

新娘帮叙伦脱掉鞋子和衣服,撩起被子,将他推到被窝里,自己脱了衣服,娇羞地钻进被窝。新娘背朝着叙伦,停了半晌,不见动静,就听见他的呼气声。她转一下停一下,慢慢地回过身子,贴在他的胸膛上。叙伦在半梦半醒之间,脑子里全是桂丹的身影,突然感到一个温热嫩滑的肉体贴了过来,他趁着酒劲,想着桂丹,在现实与梦想的交界处成就了男人的伟大。

第二天清晨,叙伦舒坦地躺在被窝里,看见窗户外的阳光,他腾地坐起来。媳妇已经起床了,他赶紧穿上衣服,碎步快走来到堂屋。父母坐在椅子上,媳妇端着洗脸水轻盈地走过来,将铜盆放在父亲面前。叙伦瞥了一眼媳妇,看见她生得也算俊俏,就是皮肤黑了一些。接下来的几天,他按照乡俗和父亲的安排,跟着媳妇回了一趟门,走了几家亲戚。

每天晚上,叙伦坐在椅子上,媳妇都会端来一盆温水,给他洗脚。他感到媳妇的家教好,懂得人情世故,对自己的父母更是没得弹嫌。睡觉的时候,他不再喝酒了,间或会睁开眼睛,看上她几眼。回西安前,父亲将他叫到堂屋,媳妇站在边上,父亲抽着水烟说:“叙伦的事业在西安,为了不让你分心,我和你妈商量了,在西安买一院宅子,你将媳妇接过去。”

媳妇低着头,捻着衣角应道:“为人儿媳,当膝前尽孝,我就不去了,让他安心事业。我代他堂前尽孝。”

光义老汉摆着手说:“你们一片孝心,我们心领了,好在我们身体还算硬朗,你们就放心去吧!”

叙伦看着父亲说:“宅子也不是说买就能买的,此事还得从长计议。我回去先看看,现在时局不稳,好多事情都有变数。”

回到西安城,同事交给他一沓书信,笑着说:“家有秦香莲,你可不能做陈世美呀!”

叙伦将信放进抽屉。下班后,他关上房门,躺在床上,将女同学的信一封封读了。他为什么不愿在西安安家,他就是怕自己夹在两个女人之间难做,他更不愿意给她们平添烦恼。这时,适逢胡宗南出兵延安,国民党感到了共产党的厉害,他们也在青年党员中物色优秀人才,到基层锻炼。叙伦想来想去,决定报名回家。

选派的干部集中培训,临行前省党部设宴欢送,党部秘书长端着酒杯说:“你们都是党国的栋梁之材,值此党国危难之际,诸君能够主动请缨,到下面公干,吾当为诸君骄傲。相信经过历练,诸君将来定成大事。”

说完,秘书长给每一个人敬酒。叙伦给桂丹写了一封长信,畅谈自己的家国理想,明示自己不是卿卿我我的多情郎君,劝慰她忘掉自己,寻觅自己的幸福。出发前,桂丹过来找他,满腹伤感。他邀她吃了顿饭,两个人共同追忆了相识相知和相爱的甜蜜岁月,在坦诚友好的气氛中握手话别。

叙伦到县上报道,县长十分客气,将县里主要官员召集在一起,设宴欢迎他,并将县上的情况和困难介绍了一遍。他既有作战经验,又在党部公干,按照上峰要求,被派到南片出任联保主任。此时,胡宗南进攻延安结束,太原战役后,西北野战军挥师关中,蒋介石封官许愿,急令马家军从甘肃庆阳挺进渭北。县上给联保分配了壮丁和捐粮的任务,叙伦从小听说马家军的强悍和残暴,看到壮丁要充实到马家军,捐粮要送给他们,他内心有点抵触。他让大家各尽其职,既不添力加码,也不敷衍应对,对一些祸害乡里的强制行为予以禁止。

光义老汉原来期望叙伦在西安一路高就,好在塬上光宗耀祖,他提出在西安给叙伦买房,暗含着让他扎根西安的意思。没有想到战事连连,儿子突然回到家乡,当了联保主任,他心里十分失落,他原想在家乡落个好名声,儿子这份差事就是得罪乡里的事。他坐在院子的青石上,抽着水烟,闷闷不乐。叙伦偶尔回来一下,骑着高头大马,带着护兵,甚是英武。看到儿子回来,光义老汉的心舒坦了一些。叙伦明白了父亲的担忧,给他沏上茶,将省党部的安排和盘托出,父亲脸上露出了笑容。他叮嘱儿子,在家乡做事,只要能给上峰交差,该糊涂的时候一定要糊涂,这里是自家的根,家族要世世代代在这块土地上繁衍生息,跟别人结怨,都是以后的祸根。

彬县一役,彭德怀大军将树冠砍伐以后扔到沟里,西北野战军埋伏在沟的两岸,诱敌深入,满沟的树枝让强悍的铁骑变成了累赘,马家军的气焰被打垮了,他们赶快缩回了甘肃。叙伦原来指望马家军入关,可以挡着解放军的进攻,没有想到这么快就溃退回去了,他对党国的江山产生了怀疑。此时,俊明在父亲的诱劝下,到联保做事。叙伦看到如此形势,就将他留在保里打杂。后来,县党部转来公文,说俊明是共产党,叙伦将公文压下来了。后来又发生了飞镖伤人的事,正当案情有了眉目的时候,解放军从姑婆陵上下来了,叙伦赶紧随着人流,向岐山宝鸡方向逃离。

逃到宝鸡,叙伦的随从已经跑完了,他成了光杆司令。国民党在渭河边上设立了一个接待站,专门收留溃逃过来的国民党干部、党员和三青团员,集中整训后,编入胡宗南的部队。叙伦在整训期间,听说胡长官的部队西进是虚,南下进入汉中和四川是真,他想到自己的父母,更害怕山区丛林的天气,他开小差跑了,加入西进的人流。

到了天水,叙伦找到了自己西安上学时的一位同学,在同学家住了几天。在同学父亲的举荐下,他到了一个中学,当起了先生。由于他经过正规的教育,很快成了学校的骨干,也有一帮朋友。放假的时候,他带上礼物来到同学家,伯父长伯父短地叫着,很快大家就像一家人一样。同学的父亲看到他知书明理,英武俊朗,甚是喜欢,试探着问是否有了家室,要不要在天水成家立业。叙伦知道人家关心自己,他既不承认自己有了家室,也不答应成家,只是嘿嘿地笑着。

天水解放了,叙伦成了公办学校的教师。第一个学期结束后,学校给每一位老师发了几张表,要求填报家庭和履历,并说要真实填报,到时组织上会复核。叙伦回到宿舍,一夜无眠,他亲眼看到国民党的县长和联保主任公审后,被压赴刑场执行枪决。想到天水和老家这么近,自己的经历隐瞒一时,不可能隐瞒一世。他感到表面上学校就是要求填几份表,其实那是一个无形的套子,跳进去了就很难出来,甚至将自己连根拔起。

第二天清晨,叙伦向校长请假,说是母亲在兰州病危,他要马上回去伺候。吃过中午饭,他带着点心,来到同学家,这时同学家也成了改造的对象,院子凄冷萧瑟,看到叙伦过来,同学父亲赶紧站起来,对他危难之时过来看望十分感动。他将自己要回家的事情说了一遍,同学的父亲望着天空,无可奈何地点着头,临走时硬塞给了他一沓钱。

叙伦开了一张介绍信,又让同事给了他三张盖有公章的空白介绍信。回到宿舍,他将自己的衣物整理了一遍,凡是和民国政府沾边的东西,他都悄悄地烧掉,他穿了一套中山装,将学校发的书和本子放在包里。到了火车站,他买了一张去兰州的车票,随着人流上了车。他坐在靠车窗的位置,拿着一本《列宁文集》,聚精会神地看着。经过两天的颠簸,汽车到了兰州,坐在黄河桥头,看着街上戴着白帽子的回民,他感到自己真的离开了黄土地。

叙伦吃了一碗牛肉面,翻开同学毕业时留下的地址,他走街串巷,终于站在一个同学的家门口。他期望好像在天水一样,有一个临时落脚的地方,但见大门紧闭。他走上前,从门缝看去,院子里杂草丛生,一幅破败的景象。他坐在台阶上,想到原来能到西安上新式学校的人家,都是当地富户旺族,解放后这些家庭都成了改造和批斗的对象,他决定不能再找同学了,必须依靠自己的奋斗活下去。

叙伦来到西固城,看见车站招搬运工人。他走上前,招工的人一看他的身材,没有吭声,挥着手就录用了他。他们坐着车到了粮库,不是往粮库里卸粮食,就是给车上装粮食。叙伦虽然很少干体力活,一旦干起来,就他的体魄和要强的性格,也是搬运工中的佼佼者。粮库的干部看见叙伦不但字写得好,而且两只手都可以拨算盘,就安排他过磅记账,后来,他坐在办公室,帮助会计汇总一天的账目。

正当一切安定下来的时候,轰轰烈烈的镇压反革命运动开始了。叙伦将大家看完的报纸拿回去,仔细阅读,从字里行间品味着政治运动的方向。按照政策划定的界限,自己就站在界限上,他惶惶不可终日,表面上嘻嘻哈哈,内里却在盘算着自己的出路。粮站来了一批人,吃饭的时候,听到他们讲的都是关中话,随口而出的土语和自己老家的一模一样,他夹着碗,走在人群后面,不和他们搭讪。隔了几天,粮库的领导在走廊上看到他,回过头笑着说:“来了一批关中汉子,有空跟他们聊聊!别老是一个人独来独往的,放下知识分子的架子,要和工人阶级打成一片。”

看了最近几天的社论,粮库的人吃饭的时候,都在议论自己老家的保长恶霸被枪毙的事情。叙伦吃着饭,心里一阵发凉。他回到宿舍,翻来覆去想着领导的话,看来领导也注意到自己性格孤僻,不合群。从内心来讲,他渴望和老乡交流,他期盼得到家乡的消息,他又惧怕交流,怕大家刨根问底,自己露馅。想了一个晚上,叙伦觉得这个地方不能久留,他依旧以母亲病重为由请假。领导说你是临时工,想走随时可以走,招呼一下就行。他给领导发了一根烟,笑着说:“我妈在新疆,路途遥远,路上得住店,还得单位出个介绍信。”

领导上下打量他一番,勉强地说:“你们没有办理正式招工手续,按道理我们不能出具介绍性,看到你老实肯干,我就破例让办公室给写个介绍信吧!”

叙伦离开了兰州,流落在张掖,他在寻找一个能容身的安全之地。每当有个眉目的时候,一波政治风暴就会袭来,他像一只孤雁一样,又得起飞迁徙。半年后,他来到了嘉峪关,他想起了再往西走就要出玉门关了,他想在这里安身。嘉峪关是个小地方,以农业为主,几乎没有什么外来人口。叙伦是文化人,在这里转悠了一段时间,感到自己特别刺眼,很难隐没在人群中不被大家关注。他打消了在这里扎根的念头,买了车票,继续向西进发。

五七年开春,叙伦到了乌鲁木齐,看到街上各种少数民族的面孔和来来往往的解放军,他心里发怵,游荡了几天,在一个建筑工地找到了活。地面上画了几道白线,叙伦跟着一群民工,抡起头,开挖地面,挖到一人深的时候,开始打地基。垫上一层土,撒上一层白灰,用锤子捶打一遍,又垫上一层土,撒上白灰,接着捶打。地基好了,他们将砖头运到地基的四周,在沙子堆边上支起铁丝网,用铁锨铲起沙子,扬在铁丝网高处,沙子顺着漏在铁丝网的下面,石块和碎石堆在了铁丝网的前面。

匠人们提着刀进场,小工们在沙堆前用砖头铺一个平面,上面放上一块大铁皮,沙子和水泥搅拌均匀后,加水搅和成砂浆。一个小工跟一个匠人,用盆子将砂浆装起来,放在匠人面前,砖要放在他伸手能够拿到的地方。

叙伦跟着一个河南匠人,他有体力,勤快地总是将砖头递在师傅的跟前,省去了他伸手去拿的工夫。师傅嘴巴上总是叼着烟,手里提着泥刀,不停地敲着。他烟不离嘴,也能用河南口音交流。他干起活来有章法,总是不紧不慢的,看着叙伦有眼色,他不时地说道几句,解释砌墙的原理。中间歇息的时候,叙伦就会倒上一杯水,递给师傅,一个土得掉渣的矮小的中年师傅,带着一个人高马大的青年徒弟,成了工地上一景。叙伦不和其他人说话,他看着师傅的一招一式,在心里默默记下来,晚上睡觉前,他将师傅的话认真想一遍。他知道自己现在什么都不是,如果没有一技之长,很难在这广袤的绿洲上站稳脚跟。

墙砌到半人高的时候,师傅用泥刀撩起砂浆,在砖头上抹平,叙伦怀里抱着几块砖头,按照师傅的招式,将砖头摆上去,师傅用泥刀敲击几下,又在砖头上抹砂浆。师傅感到他好学,就给他讲砌墙的技巧和如何保证砖垛子和墙体的垂直。歇息的时候,叙伦抡起泥刀,开始自己砌墙了,师傅叼着烟,从厕所回来,看到他砌的墙,笑着伸出大拇指。他拿起盆子,装了砂浆回来,放在叙伦前面,看着他砌墙。叙伦看到师傅帮着端砂浆,连忙放下泥刀,不好意思地笑着。墙砌到一人高的时候,叙伦准备好砂浆,搬来一堆砖头,让师傅在边上指导着,他独立砌墙。师傅蹲在地上,抽着烟,不时站起来,走到墙体的平面前,眯着一只眼睛,左右看着。有时他会用绳子绑上一块碎砖,提着绳子在墙体的棱柱前看着。

周日工地放假,叙伦拉着师傅上街,请师父在街边吃了一顿拉条子,他没有想到新疆的面条也是这么筋道。路过一家书店,他跑进去,找了一本建筑初级入门的书,夹在腋下。回到工地的宿舍,他靠在窗户边,认真地看着建筑方面的知识,知道了盖房子还有这么多门道。叙伦将自己学到的技能和书本上讲到的原理结合起来,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他感到现在盖的两层平房,不算什么,能按照书上讲的盖上一栋高楼大厦,那才是本事。

工地上遇到了难题,一群工匠围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他们大都是凭借经验干活。一群小工在沙堆前聊着天,他们等着工匠们讨论的结果。叙伦蹲在砖堆前,他不知道遇到了什么难题,心想自己看了书,不知是不是有用。他站起来,从正在砌的墙体中穿过,站在工匠堆的外面,听着他们讨论的话题。他走过去看了看现场,将师傅拉到边上,贴着耳朵讲了自己的意见和理由。师傅用手夹住嘴巴上的烟,另一只手拍着他的肩膀,笑着点着头。

问题解决了,大家开始干活了,师傅成了工地的技术权威。他给叙伦配了一个小工,让他进入了师傅的行列。楼板搭上去了,工地上杀了两只羊庆贺,成盆的羊肉放在案板上,工友们攥着羊骨头,嘴巴咬着筋筋肉,手将骨头一扯一扯的,带筋的羊肉就像弹弓的皮筋一样。叙伦虽说是见过世面的人,也没有见过这样吃羊肉的,他觉得太浪费了,同时也感到新疆地大物博,物产丰富。他还是按照关中的习惯,舀了一碗羊肉汤,将馍掰碎了泡进去,放上一些水羊肉,撒上一撮葱花,连吃带喝,他好像回到了老家。

叙伦和师傅在街道上溜达,看见一个戏院,他跑上台阶,看见墙上贴着秦腔《苏武牧羊》的海报,记下了开演的时间。他拉着师傅一起看戏,师傅咂摸了几口烟,烟腾起熏着眼睛,他眯着眼睛说,自己喜欢河南梆子,听不懂秦腔。

叙伦买了一张戏票,走进戏院,锣鼓家伙响起的时候,他的情绪被调动了起来。看着台上的苏武,想着自己这几年颠沛流离的生活,也不知道土改后家里的情况,父母身体如何,自己新婚不久的媳妇是否还在自己家里,一切的惦念牵挂和忧思一股脑喷涌了出来,他泣不成声,将头深深地埋在大腿间。看到苏武对家乡的思念,历尽千辛万苦返回故里,叙伦深受感染,内心叮嘱自己,有朝一日,老天有眼,能让他回到老家,自己一定要看看那片生养自己的土地。

到了八月中旬,塞外的天凉了下来。工程快要竣工了,到了冬季,叙伦不知道自己该到哪里去。工友们躺在工棚里,一轮圆月升起,挂在清冷的树梢。刚刚进入梦乡,外面响起了一阵嘈杂声,工棚里来了几个公安。他们拉亮电灯,让大家起身,说要检查他们的身份。叙伦的心一下子紧张起来,他想起提包里两张介绍信,他告诫自己是上过战场的人,一定要镇静,即或出现不测的结果,那也是命中注定的。他穿好衣服,从床底下取出提包,在那本《列宁选集》中抽出了兰州粮库的介绍信,心里想着如何才能把事情说得圆满一些。工友们站成两排,警察逐个盘问他们从哪里来,在这里干啥,有没有证明。一个警察走到叙伦跟前,上下打量了一会,疑惑地问:“哪哒来的?”

叙伦一听是关中口音,他用家乡话说,又怕警察越问越深,露出破绽,因为工友讲的都是家乡话,如果用国语说,又怕他更加怀疑自己的出处。他将介绍信递给警察,硬着头皮说:“我妈病了,我从兰州回来伺候她,家里经济状况不好,出来挣一点钱。”

没想到警察笑了,点着头将介绍信还给他,竖起大拇指说:“看不出,这么魁梧的汉子,还是个孝子!”

警察将两个工友带走了,说是要核实身份。叙伦心情慢慢平静了下来,他庆幸自己没有讲国语,不然就麻烦了。他看着窗外的月亮,想起苏武的经历,意识到这偌大的乌鲁木齐容不下他,他得继续向西迁徙。他在新华书店买了一张地图,躲在没有人的角落研究了好长时间,他将自己的最终目的地定在了伊犁。他匡算了一下路程,感到自己坐上兵团的汽车,才能顺利到达那里。他将《列宁选集》垫在腿上,掏出了上衣口袋好久没有用的水笔,画了几下,写不出来。他拧开笔帽,将胶管的墨水挤弄了几下,摊开空白介绍信,给自己写了一张去伊犁探望母亲的证明。

叙伦在商店买了一身黄军装,把自己扮成退伍军人的模样。来到兵团司令部附近,他打听有没有去伊犁的车,军人服务社的大嫂站在街上,比画着给他指路。他背着背包,提着手提包,赶到兵团车站,来到售票窗口。售票员问:“你是哪个团的?”

叙伦赶紧将介绍信递了过去,售票员说:“地方的人要到地方的车站坐车,我们就是为兵团服务的。”

接过递回来的介绍信,叙伦紧张地摸着口袋,他隔着玻璃伸着头对售票员说:“同志,我也是当兵的,原来的部队在兰州,我妈病了,我急着回家,你就帮帮忙吧。”

售票员对里屋喊了一声:“去伊犁的车票还有多少?”

得到回应后,售票员站起来,踮着脚打量一下窗外的叙伦,她感到确实像解放军,就卖给他一张车票。

汽车出了乌鲁木齐,沿着天山山脉西行,窗外是一望无际的泛着黄色的草场,一片片胡杨在蓝天白云下,就像历尽沧桑的老人。汽车里坐的都是兵团的人,到了车站,有上有下。他们好像一家人一样,聊着兵团的事情,情绪好了,也会一起高歌一曲。

叙伦看着车窗外的美景,看着他们欢畅的样子,他转过头来笑着。他们唱的革命歌曲他不会唱,他觉得自己要融入他们中间去,于是跟着张合着口型。他的边上是一位兵团干部,听说叙伦是陕西人,他津津有味地讲述他们部队阻击马家军,一直讲到解放兰州。叙伦认真地听着,他感到比自己当年在西安受训时那些老师讲得好,他不时插话问,更激发了兵团干部追忆历史的荣耀感。

天快黑了,当车子进入石河子附近的兵站的时候,兵站的工作人员迎出来,热情地将乘客招呼进屋,帮助乘客安排住宿和吃饭。叙伦摸着口袋,准备交钱,看见乘客们都没有交钱的意思,他又将手从口袋里拿出来。吃过晚饭,他和那位兵团干部一起住,他们靠在床上,那位干部一直说着自己的辉煌和历史,可能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他回过头来问:“同志,你是哪里的?在哪个团工作?”

叙伦叹着气说自己复员了,转业在兰州。母亲在伊犁,身体不好,他回去探视。兵团干部噢噢了几下,闭上了眼睛,呼噜声就像他说话时的嗓门一样大。

从石河子上来了一位文艺兵,他提着手风琴,坐在汽车前面。说笑了一阵,兵团干部指着手风琴说:“这位同志,拉拉琴,活跃一下气氛。”

文艺兵腼腆地笑着,将手风琴挎在肩上,调几下音准,拉了一首《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全车的人拍着手,齐声唱着。夕阳西下的时候,汽车到了精河,叙伦看到夕阳下,远处有一片海一样的湖面,好似一颗蓝色的水晶一样,蹲坐在苍穹之下。他惊叹塞外竟有如此的美景,想起戏中的苏武,他感叹苏武并不都是惆怅和悲愤,他也有亲近天地,感知自然之美的惬意。

兵团的干部在霍城下车了,车里一下子少了好多人,气氛冷清了下来。叙伦这两天放松的心情又收紧了,他不知道伊犁的情况,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在这块土地上扎根。想到自己唯一的资本就是强壮的身体和半通不熟的建筑手艺,他决定还是要从建筑工地入手。车子到了伊犁,天已经黑了,想到再也没有兵站的饭菜和住宿,他一下子有点不适应。他觉得这几天,自己算是亲身体验了所谓的共产主义的生活,他开始对共产党有了一点敬仰。

叙伦沿着街道盲目地走着,看见一家小吃店,他要了一碗拌面,又让店家舀了一碗面汤。付完钱后,他问店家哪里有住宿的地方,店家操着蹩脚的汉语,热情地比画着。叙伦听了个半懂,顺着她指的方位溜达着,在拐角的地方,他看见了一名解放军,解放军带着他到了一家旅舍。他递上介绍信,登记了房间,店主帮他将行李拿进屋子,给他提了一瓶开水,就带上门下楼了。

叙伦拉开窗帘,不远处传来了冬不拉的声音,接着就是嘹亮的歌声。他十分好奇,脱掉鞋子,站在床上,看见一座平房的庭院里,灯火辉煌,一群少数民族群众,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伴着节奏,在铺着毯子的地面上,摇着头晃着肩膀,兴高采烈载歌载舞。他感叹道:黄土地的人们一生都确信家乡最好,其实外面的世界更精彩。

伊犁解放前主要是少数民族,汉人很少。解放后附近有兵团,汉人慢慢多起来了。太阳从窗户照进来的时候,叙伦起床了。他沿着马路溜达着,看到一个工地正在建两层的房子,他走过去蹲在土堆上。看着工匠们的身手,他意识到这些人大多是半拉子出身,出道不久。两个工匠正在砌一个边上的砖垛子,砌到一米多高,看见不正,就将泥刀塞进下面的砖缝里撬,整个垛子瞬间松开了。

叙伦跳下去,给大家派烟,然后将上面松动的砖层刨掉,泥刀在砂浆盆里熟练地捣腾几下,撩起一刀砂浆,嗒嗒点了砖块的四个角,呼啦将砂浆抹平,拿起一块砖,在空中自如地转了几圈,瞬间敷在砂浆上,用泥刀把轻轻地敲着。边上的人看得眼花缭乱,师傅长师傅短地叫着,边上的人叫来了工地负责人。垛子砌到胸部的位置,叙伦撂下泥刀,原来的师傅提着吊锤,在四个角看了一遍,伸出大拇指。负责人扔掉烟头,站了起来说:“兄弟的招式,一看就知道是干过大活的,如果不嫌弃,就跟着我们一起干。”

叙伦没有想到这么容易就有了落脚之处,他犹豫了一下,点头答应了。

分到了一间宿舍,叙伦把行李拿回来,将屋子收拾了一遍。他躺在床上心里踏实安然,感到这里就是自己扎根落户的地方。几个月后,叙伦成了技术员,看着图纸吩咐工匠们咋做,看到差错的地方,就和大家一起返工。晚上,他坐在床上,反复精读琢磨那本建筑书,他明白只有精湛的技术,他才会受人尊重,自己才能在这里生根发芽。

“*”开始了,州里准备大炼钢铁,自治区给了几份熔炉建造的图纸,州里让建筑公司赶紧建设熔炉。建筑公司拿到图纸,研究了一整天,还是没有眉目,听说下面建筑队有一个会看图纸的能人,连夜将叙伦召了过来。叙伦接到图纸,翻看了一会儿,心里大概有了个谱,他转过头说:“总体上没有问题,几个细节还要琢磨一下。”

公司领导好像看到了救星,连忙给他倒水,让他选人,组织一个团队,攻 下细节,准备施工。

叙伦将问题集中起来,来到州里的新华书店,找不到建筑方面的专业书籍。之后带了两个人,坐车来到一个农垦师部,在图书馆里找到了一本书,又和师部负责建筑的工程师聊了半天。回到市里,他们开始筹划着施工,一个月后,熔炼钢铁的简易高炉建起来了,州里领导亲自点火,接见了叙伦。叙伦成了州建筑公司的顶梁柱,公司领导为他争取了一个招工名额,填招工表的时候,叙伦不知咋填。他拿着表犹豫了大半夜,最后他将自己的出生地写为天水,履历上填了两项,一个是解放初期在天水教书,另一项就是在兰州粮库。

材料交上去了,过了一个星期又退了回来,要求补上一个单位的证明文件。叙伦回到宿舍,将那本《列宁选集》拿出来,从书页抽出那张盖有粮库公章的空白介绍信,他想了半天,写好草稿,反复斟酌修改,确认满意以后,用自己在党部公干的书写功力,给自己写了一张证明。过了十几天,叙伦将证明交给人事部门,人事部门带着他一起拿给公司书记。书记看了,直夸字写得好,读了几遍,感到文绉绉的,不像平时证明的口吻,对叙伦说:“这个写证明的人,如果我没有猜错,原来一定在国民党部门做过事。”

叙伦心里打了个寒战,随口应道:“书记说得对,他原来就在国民党的粮库做事。”

书记对人事部门的负责人说:“现在*,我们最缺的就是人才。我看这个证明就行了,有什么问题我负责。”

叙伦落户了,接着招工也批了下来,他回到宿舍关上门,蒙着被子痛快地哭了一场。眼泪干了,他感到身心无比轻松,他知道自己的人生翻开了新的一页,他不用再像以前那样,总是鬼鬼祟祟的,他要挺直腰板,堂堂正正地做人。开了房门,他一个人走在凄冷的街头,他感到一草一木都是可爱的,电线杆上面的弯月明亮欲滴。到了河边的胡杨林,他挥动着双手,对着蜿蜒湍流的河水,大声号了几声。

叙伦成了州建筑公司的技术员,成了全公司受尊重的人。他出差到乌鲁木齐,都会钻进新华书店,买回成摞的建筑方面的书,空闲的时候,埋头学习。公司办公室有一位俄罗斯族和哈萨克族混血的女孩,名字很长,汉族的同事记不住,都喊她古丽。古丽每一次看到叙伦,都含情脉脉地闪动着大眼睛,熟悉以后,她没事的时候就跑到他的办公室,让叙伦教她汉语和建筑方面的知识。公司领导慢慢看出了端倪,将叙伦叫到办公室,笑着说:“你也到了这个岁数了,如果老家有媳妇,就将她接过来;如果没有或者不能生活在一起,就好好想想跟古丽的事情,这也是你为民族大团结做出的贡献!”

叙伦勉强地笑着,临出门的时候,领导又将他叫住说:“少数民族的男同志直接、勇敢和热情。如果你有意思,就主动一点,别给咱们内地同志丢脸。”

古丽是热情大方的,只要叙伦在心里给她留一道缝,她就会推开门走进他的心扉里。她带着叙伦回家,探望自己的家人,俄罗斯族的妈妈满心欢喜,哈萨克族的爸爸嘟着脸,就是不作声。古丽对叙伦说:“咱们结婚,我爸爸的条件就是不能再吃猪肉了。”

叙伦挠着头,想了半天,勉强地答应了。

叙伦和古丽的婚礼,在单位领导的主持下,办了简单的仪式。回到古丽家乡,叙伦穿上哈萨克族的袍子,显得魁梧英俊。他喝醉了酒,在古丽亲友的拉扯下,站起来随着冬不拉的节奏,扭动着身子。一连三天的欢庆,他体会到少数民族的热情好客,他一直处在迷迷糊糊的状态,长期的压抑,在酒精的催化下,迸发了出来,有时变得豪放不羁。看到自己把一个拘谨而不苟言笑的汉族男人,改造成了一个比哈萨克小伙子更豪放威猛的汉子,古丽的爸爸笑得合不上嘴巴。

几年以后,叙伦和古丽生下一对儿女。儿女越长越可爱,成了多民族融合的典范。经过塬上和塞外的比对,叙伦觉得塬上的牲口繁衍都是基于农业耕作的需求,撒欢的日子不多,到了一定的时候,就要扎笼头,*着犁田耕地。牲口吃着干麦秸,自然的本性在萎缩,不断地向人的社会需求靠近,走在成为家庭一员的路上。草原上的牲口,在天与地之间丰茂无垠的草场上,随着性子撒欢驰骋,存留着牲口本真的天性。

经过两段婚姻的洗礼,叙伦不时在对比中反复琢磨,感到人都是有天性的。塬上的人以自己厚重辉煌的文化而骄傲,古老文明就像笼头和犁铧一样,从你牙牙学语的时候,就开始浸蚀大家,长大以后一切都得按着乡俗和规矩做事。完全蛰伏在传统的套子里,人变成了谦谦君子,就像一潭清水,在麻木和被动中走完一生,将礼制的接力棒交给儿子。对传统内心抗拒,行为顺应的人,人格产生了断裂,身心时常分离,当躺进棺木的时候,心没了就剩下一副即将腐败的肉身了。老家的媳妇恪守礼道,温顺贤淑,相夫教子,生活就像牛拉着铧走在田垄中一样;古丽热情大方,身心统一,将一个本真的有着七情六欲的自己给了叙伦,除了宗教信仰上的差异外,她让叙伦体会到了生活的多彩。

周末放假,叙伦和古丽带上孩子,来到岳父的牧场。孩子跟着外婆挤马奶,外婆忙着在毡棚外面,用牛粪饼烤馍,炖羊肉。叙伦和古丽骑着马在秋季泛黄的草场恣意驰骋,他们在清凉的河水中洗脸,在山丘茂密的丛林中找寻野果。回到毡棚,一家人坐在一起,喝着马奶酒,用小刀切着成块的羊肉。岳父几杯酒下肚,就会抄起毡棚边上的冬不拉,闭着眼睛,晃着脑袋,弹拨着琴弦,纵情歌唱。岳母放下手里的活,在围裙上抹干手,双手举过头顶,随着节奏,在毡棚跳舞。古丽也会拉着叙伦跳起来。骑马经过的人听到冬不拉琴声,下马走进毡棚,一起喝酒,一起歌舞。叙伦醉了,半夜醒来,看着毡棚中间的火炉中牛粪的红焰,一股温暖感油然而生。

六六年开春,州上为了支持农垦生产,抽调建筑公司到农垦师部,帮助建设新的家属区。叙伦是公司的工程师,坐在解放汽车的驾驶室里,带着工人来到河边一片新开工的工地。农垦师的人大都是内地的,叙伦碰到了好多关中老乡,歇息的时候,他问着家乡的情况,希望将这些支离破碎的信息拼凑在一起,模糊估计一下家里的情况。老乡们问叙伦是哪里人,他总是支支吾吾说自己是天水的。

叙伦带领州建筑公司承建的是一栋三层楼,听说是部队首长住的。一个夏天的会战,新的家属区慢慢成形了,每到周末,农垦师的人就会带着家属,手里拿着自己分到房子的图纸,在工地上找,他们畅想着未来的生活,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叙伦拿着图纸,带着一帮工人给三楼的套房安装暖气片,楼梯上传来嗒嗒的脚步声,一个战士跑在前面,推开屋门,站在门口喊道:“报告首长,建筑公司正在安装暖气,请视察!”

叙伦蹲在地上,转过头看见楼道上一群人,他又低下头看着图纸,指点着工人。首长带着人在屋子走了一遍,站在阳台上,眺望着远处的河水,不停地说景色不错。他们走过来,看叙伦一伙安装暖气,他赶紧站起身,在和首长握手的瞬间,看见西安城里的桂丹站在后面,他绽开的笑脸突然僵住了,随即垂下眼睑,继续笑着。首长感到他怪怪的,他问了几个问题,听到叙伦是天水的,他拍着他的肩膀爽朗地笑了。叙伦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他不敢看女同学,但他能感到她的诧异,也能够体会到她复杂的心情。

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叙伦碰到了农垦师负责工地的老王,他端着碗走过去,坐在一张桌子上,问下午视察工地的是什么人。老王笑着说:“那就是我们师长,一路打出来的。”

叙伦嚼着蒸馍,随意地问:“他后面那个女的是什么人?”

老王抖着筷子头上的菜,偏过头说:“她是我们师长的老婆,是个知识分子。”

叙伦大概明白了情况。回到宿舍,他靠在床上,双手交叉放在头下面,看到桂丹有这么好的归宿,他心里平静而坦然。如果当初他们走到一起,他不敢想象会有怎样的结局。他感怀命运的变幻莫测,充满了未知和玄机,一个个偶然的因素,在不经意间拍着人们的理性,描绘着爱恨情*沉浮荣辱。躺在嫩绿松软弥漫着花香的草原上,仰望蓝天白云,听着马群的嘶鸣和潺潺的河水声,叙伦常常问自己,人到底有没有命运,命运是由某种超越生命形式的力量左右的,还是本来就是一股杂乱无章的清流,人到底是顺从命运的安排,还是要在命运激流中无助地挣扎。

到了八月份,快要交楼了,叙伦领着工友整修路面和院子里的花圃。一辆北京吉普驶了进来,他蹲着抽烟,看见桂丹从车上下来,他低下头搬弄着前面的砖头。桂丹走过来,站在他跟前,他看到了熟悉的影子,接着就是那双熟悉的脚和腿,他盯着那双脚,举起一块砖头,在沙灰地基上拍着。想到自己如今也是有家有工作的工程师,他将那块砖放好,默然地抬起头,从脚慢慢地看上去。当初温情倔强的姑娘,如今变成了庄重威严的干部了,没有等他开声,桂丹指着楼房说:“你是这栋楼负责的,带我上去看看!”

叙伦慢慢站起身,交代工友们抓紧干,部队的同志着急住新房哩。

叙伦走在前面,女同学跟在后面,楼道上回荡着他们的步履声。声音是匀速的,没有了年轻时快慢交替的节奏;步履是沉重的,没有了年轻时的轻快。这声音除了身体的变化,更多地饱含着人生的沧桑与无奈。走进屋子,叙伦为了化解尴尬的气氛,他点上一根烟不停地抽着。桂丹手插在裤子的口袋里,在他面前走动着,突然回过头问:“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叙伦弹着烟灰,默然地抬起头,望着窗外,挠着头叹了一口气说:“一言难尽,我现在在州建筑公司上班,还算舒心,也在这里成了家。看到你有这么好的归宿,真为你高兴。”

桂丹苦笑着说:“我们家那位啥都好,就是文化程度低了点!”

叙伦陪桂丹走到阳台,看着下面的工地,他苦笑着说:“现在不讲究文化,脑子简单点快乐。”

桂丹抓着栏杆,看着远处的河流,轻轻地说:“有没有当初我们站在西安城墙上往下看的感觉?”

叙伦苦笑着,似乎那些记忆已经成了遥远的回忆,也可能他已经把西安城里的生活,从记忆中抹去了。他指着楼说:“我是建楼的,你是住楼的。你还别说,我这一辈子能为你建一栋楼,也不枉我们同学一场。”

桂丹笑了,她有点激动。临出楼道的时候,她叫住了叙伦,不好意思地说:“我们家在兵团地位特殊,以前的事就埋在心里,不要对外人提及我们的关系。以后没有啥事,也不要走动了。”

到了这个时候,叙伦才知道桂丹过来的目的,他的心一下子凉了,他不知道世事的变迁怎么将她打磨成了这个样子。他的心情一下子轻松了许多,没有了过往的追忆,他们似乎成了陌路人。

到了六九年,农垦师的造反派上台了,师长被下派到边远的连队劳动。桂丹就像一直坐在树荫下纳凉的贵妇,大树倒了,树荫没有了,暴露在灼热的日头下,一下子变成了普通的群众。由于她内在的小资产阶级思想,在历次政治运动中不断发酵变异,她冷酷地维护着自己的利益和尊严,没有利人之心,更没有帮人之为,好多人都在等着看她的笑话。她平时很少劳动,她被派到油脂厂劳动,每天穿着油渍渍的工作服,闻着热烘烘的油脂味,拉着板车给车间送菜籽。看着她疲惫不堪的样子,厂子的造反派就会用她长期训导别人的那一套假大空的说辞,训导一下她。

州建筑公司给职工买了几桶菜油,叙伦带了两个人,跟着司机到农垦师的油脂厂拉油。他断断续续听说农垦师造反派上台,师长下去劳动改造,心里也会泛起桂丹跌落的各种情景,在一口烟的工夫,他就将这种感觉从自己的脑海中挤掉了。到了油脂厂,他们将车停到库房门前,滚出几桶油,正准备顺着搭在车厢后沿的木板,将油桶滚上车。叙伦扯着手套,看见车间外面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晃动,他让其他人推油桶,脚步不听使唤地走过去。影子慢慢变得清楚了,当一张白皙的脸从油迹斑斑的灰色的工装上转过来的时候,他愣住了。桂丹脸上没有了优越感,凄楚的脸上滚落着泪珠,停了半晌问:“你咋来了?”

叙伦的心一下子软了,他走前两步说:“公司买了几桶油,过来拉回去。”

看着桂丹唉声叹气的样子,叙伦说:“人生就是这样,起起伏伏,要有信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生活上有啥困难尽管吱声!”

桂丹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说:“经历了这些事,我才看清了人心。原来那些人说的话,做的事都是假的,都是奔着我们家那位的权力来的,权力没有了,一切都散了。”

司机发动好汽车,摇下玻璃,不时地朝这边看着,看着他们没完没了,摁了几下喇叭。叙伦安慰着桂丹,转头快步走向汽车。回到公司,他一连几天没有精神,他感到桂丹在风光的时候,疏远他,那是她的事,如今到了这个地步,自己得帮帮她,让她鼓起生活的勇气,度过眼前这道坎。公司没有紧要的工程的时候,他招呼一声,就搭乘汽车,来到农垦师部,帮着桂丹。

到了七二年,师长落实了政策,重新走上了领导岗位。第二年,师长高升,到兵团工作,女同学一家去了乌鲁木齐,他们的联系从此中断了。后来,好多人知道叙伦在师长下放期间,默默地帮助着他们一家,都鼓动他加强联系,说不定将来有事要求人家帮忙。他感到任何基于回报的帮助,都是对人间真情的蹂躏。他内心期许老同学过得比自己好,下定决心不会主动和她联系。

七十年代,公司从兰州有一批钢材要运回来,领导知道叙伦在兰州工作过,就派他和公司会计一起到兰州。住下来以后,他们跟供货单位对接好了,就等着火车站调度车皮。叙伦吃了一碗牛肉面,到自己曾经干过活的粮库看了一眼,他不知道自己当初留在兰州,现在会是一个什么样子。他和会计每天都要到火车站的调度室,询问车皮安排的情况,从调度室出来,他远远看见一个人,似曾相识,想了半天,好像是陈家的洪武。洪武惊奇地盯着他,他感到情况不妙,就撒腿走开了。后面几天,他怕碰到洪武,假装肚子不舒服,让会计一个人联系车皮。

儿女们有了自己的家,古丽退休了,她沉浸在草原的生活中。随着衰老的到来,叙伦对草原的生活没有了热情,他喜欢看着一群老人围在一起,天南海北地聊着天,有时下下棋。成家以后的儿女似乎更中意草原热情奔放的生活,对内地的生活十分陌生,更没有了解的动力。当叙伦试探着问想带他们一起回老家看看的时候,他们一脸茫然,在他们心目中,草原就是自己的家,他们从来没有意识到关中塬上是自己的根。他买来一盘带子,没事的时候,摇着扇子,靠在炕上,听着《苏武牧羊》。迷糊着睡着后,他的梦里都是家乡的图景。

进入八十年代,国家政策不断放开,对历史问题的关注慢慢淡了下来,叙伦感到自己回家的时机成熟了。他和古丽及子女商量回家的事,他们坚持自己不回去,对叙伦回去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他感到心寒,找来地图,默默筹划着回家的路。

叙伦回到了魂牵梦绕的槐树寨,看着纵横交错的水渠,一块块平整的土地,他为家乡的巨变而振奋。原来村子三间的庄子,大都从中间分成了两半,大家族没有了,都成了小家小户的单元。定邦在赶集去的路上,和他打了个照面,两个人背对背走了七八步,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打量着对方,竟同时叫出了对方的名字。定邦不去赶集了,他拉着叙伦的胳膊回村,边走边对田间的人喊:“联保主任回来了!”

田里劳作的人挺直腰,抹着头上的汗,对更远的人传话,不到一个时辰,槐树寨附近的人都知道叙伦回来了。叙伦见到乡里,定邦都要介绍一下,站着亲热地聊上一会儿天。(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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