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陆阴阳都没有轻举妄动，角落的不知道是什么来头，光从抖动来看多半是活物。
室内光线还算足够，能清晰辨认出不厚的毯子下人脑和肩胛的形状，我从旁边找了一个撑衣杆，从下面将毯子掀开，里头是一个抱着头穿着病服的病号。
他微微抬起头，恰好和我对视，瘦弱的身体在宽大病服下显得更加可怜，眼神里充斥着一种绝望和惊恐。
“宗阑？”我这回吃了一惊：“你……”
这人正是此前我们一行见过的特殊病人，曾经被称之为“澄心慧眼”的道门宗师宗阑。
“阴兵入境，阴兵入境……”宗阑喃喃自语着，双眼有些失神。
我是头一遭见到宗阑说听得懂的话，赶紧过去询问：“宗阑前辈，医院里发生了什么情况？”
他瞥了我一眼，花白的眉毛下一双眼睛变得锐利起来：“男生女相，女祸之体，妖魔傍身，怪哉。”
看样子宗阑是恢复了正常，只是不知这正常又能持续多久。
我立刻用最精简的话和他沟通：“宗阑前辈，我叫马烨，这是我的搭档陆阴阳，她是南天师陆修静一脉传人。眼下北京城被酆都君打开了幽冥关，万鬼门开，鬼怪冲入北京，有主之灵很多，已知鬼神也涌入了应龙，毗蓝婆，毗蓝婆就在这里。”
宗阑慢慢站起来，看了一眼门口：“原来是这样……阴兵入境，原来是阴主下令。难怪归墟通道封闭了，差点被堵死在那边。”
上清系的老宗师慢吞吞地踱步，门外越来越烈的抓挠声仿佛对他毫无影响，他双目下沉，看着方形白色地板。
“你们想要去驱逐鬼神毗蓝婆？”
我和陆阴阳点头。
“那好，我送你们过去。”
宗阑抓起床边的一张蓝白相间床单，掀开往地上一铺，而后他从兜里摸出一个圆形盒子，盖子拧开，里头是猩红色膏状物。
老人用手指做笔，蘸了红色粘液，在床单上奋笔疾书，书写十分流畅熟练，不到半分钟就写出了一个极其复杂的符箓。
他念道：“天地自然，秽炁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八方威神，使我自然。灵宝符命，普告九天；乾罗答那，洞罡太玄；斩妖缚邪，杀鬼万千。中山神咒，元始玉文，持诵一遍，却病延年；按行五岳，八海知闻；魔王束首，侍卫我轩；凶秽消散，道炁常存。急急如律令。”
随着最后一个字出口，他咬破手指，吐了一口血在床单上，将其抓起，画了符箓那一面朝下递给我。
“去吧，路上的魑魅魍魉没法再让你们走迷阵。”
说完之后，宗阑脸如金纸，整个人就像是失血严重，几乎站不住。
我手揽床单推开门一看，外面的鼠群顿时散开来，一只只灰色老鼠如同军队般对我们吱吱直叫。
七杀彻底发动，顶级妖魔的生理威慑下，鼠群一下子如潮水般退的老远，这就是生物性本能。哪怕阴间重叠能够让老鼠疯狂，但老鼠毕竟是老鼠，不能超脱于自身肉体存在，越是依赖肉身，越是无法摆脱本能影响。就像是十几只鬣狗在面对一只雄狮时也都是灰溜溜逃走，根本不敢正面对敌，这就是本能的畏惧——不懂敬畏的，都没有活下来。
我在前面开路，大步流星，根本不管脚下老鼠，它们也纷纷躲避，硬生生被我冲出了一条通道。
陆阴阳紧跟着后面，她背着虚弱的宗阑，脚步一点不比我慢。
老宗师还在喋喋不休：“这是违背规律的事，归墟被堵死，所以才造成了阴间鬼怪逆流，持久不了，不久后这边的门就会关闭。”
我停下脚步：“你是说，阴间的入侵这次是短暂的？”
“那是肯定的。”宗阑虽然看似虚弱，说话的中气却很足：“不然过去上千年，为什么一次阴间扩张乱流都没有在人世间出现过？一切发展都不能违背规律，阴间本来就是一个残缺不完整的洞天。”
“你还知道什么？”我隐隐感觉，宗阑或许知道一个大秘密。
没想老人只是嘿嘿一笑，不再多言。
我开始一路给他讲如今的局势，从六艺道兵到竹山教的衰败，再到王灵官身份之谜，鬼神之乱，以及妖魔之王“无己”现世后又再度隐退，宗阑听得脸色越来越凝重，好半天都没有说话。
倒是他画下的符箓作用非凡，拿住这个东西，往前走我就能被某种灵怪牵引，避开许多错误的通道，一走到路口就知道该往哪儿走。并且七杀带来的预警越来越强烈，意味着我们距离毗蓝婆越来越近。
“后生，你说，无己真的出现了，就是伊人酒吧的宋老板？”
我满以为他会问六艺道兵或者是王灵官，结果他却是一个没提。
“是，宋老板和无己已经彻底消失了，第六司根本找不到踪迹，以她这么多年的经历，想来早就计划好了退路。”
宗阑眼神有些惆怅：“宋老板还好么？”
我仿佛看出了一点什么：“还好，宋老板依旧年轻漂亮，她养了一条银环王蛇达尔克，说是蛇毒能够稍微克制她体内无己的猎食欲望。”
宗阑露出一个笑容：“她到底是听了我的话。”
哪怕内心早有猜测，听到老宗师口中说出，我还是有些惊愕。
“您老和宋老板是认识的？”
“认识。”宗阑说起这一段经历脸上都是掩不住的笑容，皱纹都变深了，倒是真正像是一个老人。
“那时候我还年轻，第一次去上海，十里洋场，灯红酒绿，当时道门法会在上海举行。当地的火居道士就邀请我逛上海，其中包括百乐门，还有就是伊人酒吧了。”
回忆过往令老宗师仿佛年轻了几分，面上有些许意气风发，连白发和老年斑都不那么显眼了。
“早期我也研究过妖魔和鬼怪的关系，毕竟这是道门一个很尖锐的问题，所有人都曾经思考过，只是一直都没有定论。”
年轻时的宗阑更像是一个学者，年轻人谁不想要挑战高难度，一鸣惊人呢？他也曾在妖魔鬼怪的关系上进行深入探索，无奈不论是资料还是个人经验都尚浅，加之时代动荡，容不得他借用更多社会力量深度探索。
和宋老板相识在酒吧，他就看出对方深受妖魔折磨，不过伊人酒吧向来是不问来历，是三教九流找路子、打探消息的一个中介场所。
“当时我就提出了一个自己的设想，通过剧毒尤其是蛇毒，毒性蛋白质可以抑制妖魔产生的暴力冲动。”
说及这一思路，宗阑不无得意：“没想她一直记得，那时候她也是酒吧里有名的冷美人，很受年轻人爱慕。”
我故意道：“不过据我所知，宋老板是一直单身吧，好像也没看上什么男人啊。”
宗阑咳嗽了一声：“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了不提了。”
缓了缓，老宗师又说道：“这次万鬼门开，六天鬼神宫的鬼怪涌入人间，并不见得是一件坏事。”
“怎么说？”
他咧嘴一笑，露出发黄的牙齿：“后生，我大半辈子研究归墟和阴间，比不上东方朔，但也算是真正明白人之一。”
“归墟是门，阴间，是一个破败被损坏的洞天。”
宗阑淡淡道：“几十年的观察推测，我可以断定，阴间寿命将近，这次全面进入就是为了这个做的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