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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皇后:揽溪传下册_第五章 千钧一发忽闻归

是夜,姜贵妃暴毙。没过几天,皇上便揪了孙家的一个错处,冠以严罪,一家老小全部流放,就连过世已久的孙皇贵妃也被迁出了定陵。

自此,皇宫之中涌起一股暗流。姜贵妃宫中自不必说,那天夜里,所有的宫人都下了东厂大狱。而后,又牵连出许多王恭妃、已逝孙皇贵妃二十多年前的旧宫人,也通通下了狱。

这其中的因由,也只有我们知晓了。

我站在窗前出神,也不知云横在我身后等了多久了,她见我回过身来,才轻声道:“选侍,琉璃已在大狱里咬舌自尽,您可以放心了。”

放心?我有些恍惚,是啊,她死了,再说不出什么来。徐瑞为求自保,也会对此事避而远之,我们安全了。

我欲言又止,只是不由得叹了口气。

“选侍是在心疼琉璃?”云横悲哀地一笑,“其实对于一个忠心护主的奴婢来说,能亲自为主子报仇,于愿足矣。她心里一定很快活。”

“她不是奴婢。”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定定地看她,“烟绕不是奴婢,你也不是。”

所谓主仆情深,实则金兰之义,有时候女子之间的感情,更加情真意切。

皇上将孙皇贵妃从定陵里赶出去,是为自己从未谋面的嫡长子生气。皇上杀姜贵妃,却是为另一个女子遮掩。

“毓德宫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没有,皇上还是照去,每逢夜宴,依旧召郑贵妃相陪,就同往常一样,恩爱非常。”

最是无情帝王家,对于不爱的人,皇上是真无情,可对于他一心深爱的人,他也可以称得上是普天之下最难长情,却又最长情的人了。

这些天来,宫中被抓去了许多老人儿,皇上要查清楚的事,一定已然水落石出。陷害后妃、太子亲母,不是小罪,可皇上待她依旧,甚至为了替她遮掩,急匆匆杀了自己另一位宠妃灭口。

我从而更加领悟了,为什么当初,卫宁妃会那样说,“以她在皇上心目中的位置,此举无异于蚍蜉撼树”。

皇上对郑贵妃爱甚,几十年如一日,早已超过我的想象。就算有人列出她无数不可饶恕的罪状,可只要皇上爱她,我们这些蝼蚁,也撼动不了她分毫。

真是让人,感动又憎恶。

我忽地感到有些无力与绝望,眼前一阵阵发黑,伸手去扶窗框,却抓了一个空,还好云横眼疾手快扶住我。闭眼缓了一会儿,眩晕感渐渐消失,我才敢慢慢挪步。

低头一看,袖口划了道小口子。云横道:“奴婢为选侍更衣。”

“不用了,我全身没力气,不想折腾,口子不大,你就这么给我缝缝。”我小心地靠坐到软榻上,把手臂搁在小几上。

云横见我吃力,不忍道:“也好。”立即掏出针线包,抽出几根颜色相近的丝线与衣裳的颜色比对,穿针引线……

见云横缝补的针法,正是和那日我替公孙徵缝补的针法一样,我脑中顿时闪过了许多画面——

皇后大红的腰带上微微凸起一个点儿,仿佛缀着一颗圆状的东西在腰带内里,贴身置着,当时就看着极为眼熟,一时之间却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可是现在,我想起来了。

一条红腰带,一条白腰带,颜色不一样,可那凸起的大小和弧度,都是极为相似的,我应该不会记错的。

我心中一惊,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却又狠狠摇摇头,想把那个荒唐的联想赶走。可那个想法一次又一次地冒出来,根深蒂固一般,直到最终,内心的理智告诉自己,那个猜测极有可能是真的。

公孙徵可能就是皇后的儿子,是大明王朝的嫡长子。

心中顿时犹如擂鼓,咚咚咚敲得我头昏脑涨,耳鸣眼花,这个猜测,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一时间,许多的疑问从我脑子里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他为什么来到朱常洛身边?朱常洛知道他的身份吗?皇后知道他的身份吗?知道以后又会怎么样?我仿佛看到一排滔天巨浪迎面扑来,之后便是一阵天翻地覆,其间的纷乱不是我全凭猜测能够理清楚的,不由得又是一阵眩晕。

我一点儿一点儿勉力镇定,说到底,这只是我的猜测,也许公孙徵腰带上恰巧是缀了颗珍珠,也那般大小,却是白珍珠呢?

金色南珠旷绝一世,不会有第三颗,是与不是,我只消一看,便能知晓。

“选侍的脸色不好,可是累了,歇一歇吧。”云横收了针线,关切道。

此时,犹如千百个尖啸在我脑子里乱窜,嘈杂得很,我按了按太阳穴:“无妨的,苏苏姑娘呢?”

“苏苏姑娘在院子里捉麻雀玩儿呢,选侍找她?”

我点点头,不一会儿,冷苏苏便兴冲冲地跑进来了,衣衫上尽是灰尘,刘海被汗水濡湿了,却挡不住明亮如星的双眸。她大咧咧地抹了一把汗,将桌上凉的凉茶一饮而尽:“你找我?”

“来,擦擦汗。”我将手巾递给她,心底里莫名地竟有些羡慕,“怎么想起来捉麻雀了?”

“这不是无聊嘛!你动不动就要休息,又不能和我玩儿。”她抱怨了一句,咕哝道,“公孙徵在就好了。”

“不知道公孙先生回京师没有?”

“你找他吗?你找他!”冷苏苏仿佛大喜过望,“一定有很重要的事?”

“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我连连摆手,差点儿忘了编好的托词,“就是想问问他太子的情况,还有……啊,对,我也觉得无聊得很,想再弄只乌龟来养养,宫里也没有好的,就想托他……”

“这两件事很重要啊!”冷苏苏挥舞着手脚兴奋道,“一个是太子的安危,一个是你和宝宝的喜乐,简直太重要了!快点儿让他入宫吧!”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高兴,加上有点儿心虚,结巴地答:“好啊。”

“不行!”冷苏苏又蓦地截断我,“不行,他进宫办完事,可说走就走了,我和他有言在先,又不能跟去,不如你派我出宫去传话,好不好?”

“啊?”可我也要见公孙徵,才能找机会印证我心中的猜想。

我还没想好怎么办,又听冷苏苏道:“不行!”她踌躇了半晌,才懊恼道,“公孙徵说了,不让我自己去找他……不如,我们一起出宫?”

“出宫?”我为难道,“不方便吧?”

“哎呀,有什么不方便的,”冷苏苏压低声音道,“你忘了,书房里有一条密道,直通公孙徵的家,我们去嘛!”

见我犹豫,她马上黏过来:“去嘛,宫里好闷的,这样我很快就会病倒的,到时候谁来保护你啊?你就当陪我出去透透气,好姐姐,我们去嘛,啊?”

云横在一旁道:“选侍去也无妨,万荷台有奴婢替您挡着,只说选侍养胎,没有人敢为难。”

想了想,为将心底的疑惑探个究竟,便答应了。

我们从地道里出来,只见天色已经暗了。书房里没有点灯,阴沉宁谧,一堆堆的书叠放得整整齐齐,足见主人是个爱收捡的人。

冷苏苏“咦”了一声,跨着大步四处看了看:“他今天怎么没在书房啊?”

“公孙先生是不是不在家?”我迟疑道。

“不会,他一定在家的。”冷苏苏忙摆手,“你不知道,他这个人呀,外表年少,内心实则住着个老夫子,天黑了就不出门了,看看书,洗洗睡,特没劲儿。”

我笑了:“你怎么知道?”

“呃……我家温公子说的,约公孙公子宜早不宜迟,若迟了,他就睡了。”冷苏苏随口道,把门打开,拉了我就走,“反正他家就这么大点儿,不在这儿,就在那儿,走,那边去看看。”

她还真是自来熟,不对,看她这轻车熟路的模样,只怕没少来。

院子里也没有,正厅里也没有,书房对面的屋子里隐隐透出灯光,我还没来得及想清楚那是什么地方,冷苏苏就已经拉着我破门而入了。

见着一块仙鹤朝阳图案的屏风,我心里大叫不好,可是已经迟了。我拽不过冷苏苏,慌乱间连捂眼睛也忘了。

公孙徵家里就这么几间房,书房对面……是卧房。

在卧房里,不是洗澡就是睡觉了,可没人会点着蜡烛睡觉,所以……

公孙徵正在一只木桶里,陡然见两个女人闯进来,任寻常里再冷静自持,也不由得吓了一跳,猛一收长腿,“扑通”一声水花溅得老高,弄得水渍满地都是。

“啊——”冷苏苏一声怪叫转了八九十个弯,震得我耳朵疼,她尖声道,“公孙徵你个流氓,洗澡也不知道锁门?”

公孙徵脸都气白了,半晌才道:“这是我家,我锁什么门!”

“我不管!你这样被别的女人看光了你知不知道!”

“你就是‘别的女人’,还不快出去!”

公孙徵那样温文的人,寻常也是能言会道的,可偏偏冷苏苏就像是他的克星,与她说话,就是秀才遇到兵了。

两个人火气上来,一个也不管眼前是个赤裸的男人,一个也不管自己还泡在水里,就那样你一言我一语的,像小孩儿一样吵起来。

我只觉脸上火辣辣的,摇摇头,努力驱赶脑中的躯体,掰开冷苏苏的手就急往外走。

眼角余光瞥见屏风旁摆的一只凳子,上面放着一叠整洁的衣物,还好,我的脑子没有完全乱掉。知道腰带也许就在里面,情急之下,我只好靠过去,脚下假装一绊,便如愿带倒了凳子。

凳子倒地,发出极大的声响,我借着屏风的遮挡,趁机在散乱的衣物中翻找。

“怎么了?”屏风另一边传来公孙徵焦急的询问,然后是他“哗”一声出浴的水响,冷苏苏一声更脆利的尖叫。

我翻找的速度与他窸窣披衣的速度竞赛,他很快赤脚过来,右手一把将我捞起,左手已经滑上脉搏,按了许久。

抬眼便望见公孙徵专注的神情,眉峰微蹙,唇角紧抿,水珠滑过眉梢眼角纷纷落落,打湿了我的衣襟。他随便披着一件衣裳,来不及系紧,我的肩臂紧挨着他裸露的胸膛,透过薄薄的衣衫,可以感觉到湿润的热力。

“可有哪里不舒服的?”他目光中的焦虑,让我心中蓦地一跳。

我忙心虚地摇摇头。

公孙徵眸光微抬,看了眼倒地的凳子,轻声道:“是我不好。”他扶起我,让我靠坐在他的床上。

“你陪着王选侍,我去书房把衣服换了。”公孙徵似乎没兴致与苏苏继续争下去,拾起散落在地上的衣物,头也不抬地走出门去。

冷苏苏跟着出去了:“等等我嘛!”

“我换衣服你跟着干什么?”

“你刚才……嗯!嗯!”

两个人的声音渐渐远了,我看了看依旧倒落在地上的凳子,心里不由得暗暗发急——

那堆衣物里,没有那条腰带。

再出现,公孙徵衣冠楚楚,腰间系的正是那条神秘的腰带,后来冷苏苏又吵着肚子饿,他便让我们等着,去了厨房。

“公孙先生经天纬地之才,我们坐等他一个男人下厨,不太好吧?”我拽了拽冷苏苏。

“哎呀,经天纬地之才就不用吃饭了吗?我们不来,他还不是要做给自己吃。”冷苏苏不耐道,“我问你,你会做饭吗?”

我略微尴尬地摇摇头。

“我也不会呀!那我俩去不是给他添乱吗?”冷苏苏毫无愧色,教育我道,“你呀,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太见外了,这样很难相处的知不知道?”

不一会儿,四个菜就上来了,都是家常的菜色,清炒菜心、白烧笋鸡、小葱拌豆腐、蒸蛋。色香俱全,特别是那盘小葱拌豆腐,鲜白色上面的星点儿嫩绿,十分可人。

冷苏苏伏在桌上挨个闻了一遍,大赞:“公孙公子的手艺越发精进了,不如咱们喝一杯?”

公孙徵放好碗筷:“别胡闹,王选侍怀有身孕,你又是个一喝就晕的主儿,一会儿还能回去吗?还有一钵汤。”

趁着公孙徵去取汤,冷苏苏拉扯我道:“晚上我是不回去了,要回去你自个儿回去,听见没?”

说罢,她自顾自地去角落里取了个坛子来,盖子揭开,屋里立刻酒香四溢,她又摸出两个杯子,拿酒斟满,望着我嘻嘻笑了一下:“你自己倒杯茶呀。”

还真没人管得住她了,公孙徵来了一看,也只是瞪了她一眼,拿她没辙。

冷苏苏猛灌两杯,大口吃菜,满足道:“嗯,不错!公孙公子,别说,你的菜真是越做越好吃了,没以前那么咸了。”

“咸也没见你少吃。”公孙徵冷道。

“那不是给你面子嘛!”

“谢谢啊。”

“不用谢!”冷苏苏大手一挥,又拿坛子来倒酒,却被公孙徵一把按住。

“忘了,你三杯必倒,这是第三杯了。”

“没事,我都跟揽溪商量好了,今晚就睡你家!”

公孙徵一怔,一不留神酒坛子就到了冷苏苏手里,第三杯立马斟上。

他转头看了眼酣畅淋漓的冷苏苏,一脸放弃,只向我道:“我待会儿给云横通个信儿。”

三杯酒下肚,冷苏苏只死死地盯着公孙徵看,就快要盯出个洞来,她蓦地“嘿嘿”傻笑,伸手去摸公孙徵的下巴:“你真好看。”那神情,就仿佛浪荡子调戏良家妇女。

公孙徵眼也未抬,熟练地躲过,将那盅蒸蛋推到我面前:“这是专给你做的,多吃些。”

我指了指冷苏苏,惊疑未定:“苏苏要怎么办?”

“不用管,接下来该哭了。”

话音刚落,冷苏苏果然放声大哭起来,两只手掐住公孙徵的脖子摇晃:“你为什么不喜欢我?为什么,为什么……”

“唉!”我惊慌地站起,却见公孙徵淡定地示意我坐:“你数三个数。”

一,二,三。

“咚!”冷苏苏重重地扑在桌上,一动也不动了,靠近些细听,就能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她……睡着了?

公孙徵无奈地摇摇头:“每次都要来这么一出,睡着就好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希望这一幕是早些来还是晚些来。”

我不由得莞尔:“我给公孙先生倒酒。”

他忙接过:“我自己来。”

忽地,事情有了转折,与往常都不一样——冷苏苏蓦地支起脑袋,愣了半晌,然后“哇”的一声,吐了公孙徵一身!

我闻见那味道,也忍不住干呕起来,公孙徵立刻手忙脚乱地将冷苏苏整个拎出去了。

待我在院子里缓过气来,公孙徵已经从书房里出来,为难地看了看自己衣服上的污渍,没有走很近:“书房里间有张小床,她没事的,你放心。”

我点点头,陡然发现此时正是个好时机:“公孙先生将外衣脱下来吧,你收拾屋子里面,衣裳交给我洗就好了。”

“不用了,你就去我的卧房休息,今晚你就睡那儿,要是嫌闷,就在院子里坐会儿,我拿艾草来熏着。”

我在院子里坐了会儿,发现公孙徵在院子里种了各个品种的兰草,绿叶纤细修长,如同主人一般幽雅。

赏玩了一会儿,夜似乎深了,草丛里冒出零碎的虫鸣声,月亮又大又圆,黄澄澄的,甚至可以看见其中的阴暗斑点。一个人坐着也无甚趣味,加上有点儿冷,我便进屋里去了。

吹了蜡烛,我平躺在床上,只等公孙徵睡去,我就潜去偷看他的腰带。

被子上一股幽兰气味,陌生又熟悉,我翻来覆去,忽然摸到了一样东西,触手冰凉,似乎是一个香囊。我翻身坐起,借着明亮的月光,才看清,那香囊正面,绣着一个“温”字。

是温公子的香囊?手指隔着锦布摸到一个弧形的薄片,还有两段窄长形状的东西。我顿了一顿,心知自己不应该拆开看,可是我因为与温公子有着特殊的一“面”之缘,又听公孙徵说过他那么多事情,我对他,着实起了好奇心。

我将香囊打开,那一片弧形薄片竟是一片略长的断甲,染着浅粉的颜色,这颜色向来是未出闺阁的少女们惯染的,倒也没什么特别。

再看那两段窄长的木片,是被折断的,拿起来一拼,正是一支寺庙里求的签,上面有字:“潭柘寺灵签,中,昙花一现终何意,朝朝魂梦空挂牵。”

翻过来看背面,上面亦有字,像是后来有人写上去的,柳体行楷:“一现亦求。”

不过昙花一现,他哪怕日日夜夜地牵挂,也要求得,可见用情之深。只是他既然这么喜欢,为什么要把这支签折断呢?

各人的世界,仅凭几样东西,又岂能知晓,我将香囊收起,压在枕头下面。我本不明白为什么冷苏苏会是公孙徵这里的常客,看来是因为温公子常常过来,她才来的。

她是眉目间盈盈落花之意的有心人,只可惜那温公子流水无情,心系旁人,不甚怜惜。

正厅里的灯光灭了,我又躺了许久,估摸着公孙徵应该睡熟了,才起身。

还好,他睡觉也没有锁门的习惯,门一推就开了一条缝,没发出任何声响,我堪堪从缝里溜过去,心中不由得庆幸。

今天的月格外明亮,如同从窗子外泼的一地水银,映得整个屋子里似乎都泛起荧光,看起来溶溶的。

公孙徵躺的床应该是现支起来的,不宽。他平静地睡在流水般的月光中,面颊上浮起一层银粉,长发墨一般泼洒了半张床,薄薄的衣摆流泻在床沿上,好像仙境里的人。

他的衣裳挂在一个木架上,最上面,就是那条陈旧典雅的腰带,我屏住呼吸,放轻脚步向那边移动,越来越近……

就在我的手指离真相只差一毫米的时候,身后陡然伸出一只强有力的手臂。脚下只觉一空,转瞬间我被压到床上,他的一只手甚至还锁着我的喉,四目相对,是我从未见过的冷酷狠戾!

我怎么忘了,公孙徵是习武之人,警觉定然高于常人。

公孙徵也被我吓了一跳,触电般松手弹开,他皱眉道:“怎么是你?”

我只觉心口“咚咚”狂跳得厉害,慢吞吞地爬起身来,垂眸想着借口:“我……我不……不,我有些不舒服,所以来找你。”

他紧皱的眉峰慢慢舒缓,神色在月光下有几分柔和:“可吓着你了?”

“没有,”我尴尬地一笑,回过神道,“太晚了,打扰了公孙先生休息,我这就回去。”

他将我按下,道:“既说了身体不适,我怎么能让你就这么回去?”

修长的手指仔细搭上我的脉,他眉目低垂,凝神诊了好一会儿,可能没觉出什么,又不放心地诊了一会儿,问道:“觉得哪里不舒服?”

“头晕得厉害。”我说了个平日常犯的。

他听着似松了一口气,微微笑道:“没有大碍,应该是晚上吃得太少了。”

我忍不住又问:“阿洛什么时候回来?你找到他了吗?”

他摇摇头,又宽慰道:“你放心,我一直都在找阿洛,一定能找到。等他回来,你们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地在一起,就圆满了。”

此时此刻,我只能相信他。

“还晕吗?我去煮一碗糖水鸡蛋,吃了就不会晕了。”公孙徵将被子盖在我身上,“马上来。”说罢,也没披件衣裳,就这么快步出去了。

我没忘记自己的目的,见他走远,便从木架上取下那条腰带,翻过来一看,只见一颗金色的明珠在皎洁的月光中熠熠生辉!

公孙徵真的是皇后的孩子,是大明朝的嫡长子!

身子微微摇晃,我似乎真的眩晕起来……如果这是他的真实身份,那么他真的会尽力找朱常洛吗?

没有了朱常洛,他就成了最有资格登上皇位的人……但凡他有一丁点儿野心,就不会让朱常洛活着回来了。

会不会打从一开始,一切都是计中计呢?那个奇怪的村子,那两个称他为“少主”的村夫,刺客,朱常洛的消失……

我应该相信他吗?

木然地放下腰带,我的脑子越来越晕了,所有的东西在一起旋转,转得我连眼睛也不敢睁开了。

也不知是真晕了,还是睡着了,那天夜里,我没有等到公孙徵的糖水鸡蛋,第二天睁开双眼的时候,发现自己回到了卧房的床上,昨晚的一切,都好像一场梦一般。

回到宫中,较之从前,我愈加深居简出,只是时常去探望太后。

一日午后,我去咸安宫向太后请安,到时发现太子妃也在,我忙笑着告罪:“妾身惫懒了,比不上太子妃贤孝,以后要向太子妃学学,多来陪太后您老人家。”

太后微微一笑:“现如今你身子重,不必介怀,待日后诞下皇长孙,只怕天天抱着他来给哀家瞧都不够呢。”

太后蓦地咳嗽起来,颇有些止不住,直咳得面色潮红,我忙问道:“太后这是怎么了,可召太医来看过?”

太后咳嗽着摆手,说不出话来,还是一旁的九姑道:“太后一向身康体健,也就是这两天,时常莫名地咳嗽,太医也没看出大问题来,只说是秋燥喉咙痒呢。”

“妾身那儿有些自己做的枇杷膏,止咳有奇效,待会儿妾身亲自送来。”

这样一顿折腾,太后只道乏了,便让我俩一同告退,临走时道:“你们同在慈庆宫里,都是自家人,以后互相间要多走动,相熟似姐妹才好。”

太后的话,我自不敢违逆,不过自从肚子渐渐大了之后,我是真的越发懒散了,想到出了门就要行礼免礼的,就先觉着累了。之后也只是去了太子妃的徽音殿一次,见着了有趣的东西,便让人给太子妃送去。

太子妃还是孩子心性,见东西有趣,很是高兴,也不顾太子妃的架子,时常来看我,她身边的嬷嬷也渐渐柔和起来。

相处之下,太子妃的确心性纯良,惹人怜爱,又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举止端方。我只觉最初心中对她的隔阂,也随着相处的融洽渐渐消弭了。她的确当得起太子妃这个头衔,只是有些稚气未脱罢了,假以时日,太子妃母仪天下,也是顺理成章。

一日晃过一日,转眼间,秋去冬来,窗外的最后一片落叶也归入尘土,一场接连三日不歇的冷雨之后,紫禁城已然彻彻底底地进入了寒冬,而我,也接近临盆之期。

后来,刘淑女也常与太子妃一同过来,一次带来了一匣香料,说是从暹罗国运进来的。

“王选侍,听说这香料能够安神益气,起到安胎的作用,京师的王公贵戚都抢着要。”刘淑女压低了声音道,“妾身特意让人捎进来给您的。”

我忍不住一笑,刘淑女惯常胆小,如今能为我私相授受一番,足见真心了。

“既然这么神,不如就点一支来闻闻。”太子妃好奇道。

我让玉翘将香料点上,青烟缥缥缈缈地逸上去,如祥云一般铺陈开来,味道带着一股淡淡的暖香,十分好闻。

我是惯不点香的,却也真心赞道:“的确是好香,劳刘淑女费心了。”

太子妃与刘淑女前脚刚走,冷苏苏后脚便赶进来,火烧眉毛般地跳脚:“怎么办怎么办?我闯祸了!”

她平日里可是个把天捅出窟窿都不怕的主儿,什么事还能吓着她?我忙问:“出什么事了,静下来慢慢说。”

她又跳了两跳,眼神惊恐,脸色煞白:“我在御花园里遇到三皇子了,他涎皮赖脸地对我动手动脚,特别恶心。我想到他把汉岳害成那个样子,就想教训教训他……”

我心里一惊,只怕她手里没个轻重,追问道:“你把人怎么了?”

冷苏苏一愣,大眼珠半晌才转了一转,眼泪直淌下来,呜咽道:“我……我好像把他打死了!”

“你想清楚,别乱说话!”

“我摸了他的鼻息,没气了,有人发现了,外面都是侍卫,怎么办啊?呜呜……”冷苏苏虽一向蛮横,手里捏着把剑挥来挥去,却也是从未杀过人的,这一来,杀的竟还是三皇子。她终究是个小女孩儿,这样一吓,六神无主,登时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安慰她道:“你别怕,我这就叫云横和王安来,让他们送你出宫去,你只要出了宫,见到公孙先生,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听到公孙徵,她一把抱住我,哭得更厉害了:“他一定会骂死我的……”

王安很快安排好一切,让冷苏苏换上宫女的衣服,跟在他身后去书房,我心里不由得为她捏了一把汗。

目送他们走了,我才卸下一口气,后退两步,顿时瘫坐在椅子上,陡然间,自腹部蹿起一阵剧痛,仿佛一道闪电般将我劈裂,我痛得不能自持,忍不住呻吟出声,云横闻声进来,“哎呀”一声,扶我去床上躺着,慌乱道:“选侍只怕要生了,奴婢这就让人去请太医!”

疼痛犹如一波惊涛骇浪将我席卷,我几乎痛晕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我从混沌中渐渐清醒,隐约间觉得似乎没刚刚那么痛了,睁开眼睛,只见云横在身边守着我,轻声道:“选侍不用担心,太医已经来过了,稳婆也都在外面候着了,说这是临盆前的阵痛,选侍要有个准备。”

我虚弱地摇摇头,只觉全身都是剧痛过后的疲累,可间歇的疼痛和笨重的肚子让我怎么睡都不安稳,只能缓慢难受地翻着身子。

忽地,我似乎听见极远的地方隐隐有哭声,断断续续的,也不真切,宫里寻常是不许哭的,难道是我的幻觉?

可是看云横的神情,便知道不止我一人听到了,她面有不安地道:“选侍歇着,奴婢出去看看。”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来,面色愈加地不好看,我虚弱地开口:“怎么了?”

她顿了顿,道:“没事,是选侍听错了。”

我害怕那三皇子真的被冷苏苏打死了,不由得急道:“我听错了?你也听错了吗?我现在没力气出去亲自看,你可不要瞒我,到底是谁在哭?为什么哭?”

云横见我生气,跪下垂泪道:“选侍别急!眼下最重要的,是你平安诞下小皇孙,你这样动气,于孩子于你,都是有害无益啊!”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吵嚷的声音,闹哄哄的。云横用手巾抹了一把脸,沉静下来,立时肃了容颜,起身霍地打开门,厉声道:“谁人在此高声喧哗?妨害了王选侍生产都担待得起吗!”

只听外边一个尖细的嗓音道:“云横姑娘,老奴是来传太后懿旨的,还请王选侍出来接旨!”

不知为何,外面一时竟鸦雀无声,云横走了进来,跪在地上低声道:“奴婢本不想在这个关头告诉选侍,可太后病重,只怕时间不多了。”

原来,那哭声是……太后仁德,广施恩泽于宫人,定然是众人为太后在哭。

我如遭重锤,脑子里嘤嘤嗡嗡地响起来。太后对我们孙辈向来严慈并济,我心中敬重她老人家,不久前我们还一同说着话,共享天伦,看起来一点儿征兆也没有,怎么会……

缓了一缓,我强忍疼痛,让云横扶我起来:“去接旨。”

我疼得没法起身,玉翘与云横两边架住我,几乎是瘫在地上听那公公念完懿旨上的内容,接旨时连手都在颤抖了。

懿旨的意思很简单,召我病前侍候。

就算我再怎么疼痛,与太后病重相比,都不能成为推托的理由,我让云横和玉翘给我更衣,便强忍着向咸安宫去了。

那公公看着有些眼生,一声不响地在前边引路。我支撑着走了一段,疼痛竟自行消减了些,见云横玉翘担忧的模样,忙低声道:“刚刚许是被冷苏苏那个丫头给吓得,不是产前的阵痛,我这会儿已经好了。”

这话说了之后,仿佛刻意印证一般,竟真的一点儿疼痛都没了。

寝殿外面跪了一地哭哭啼啼的嫔妃宫人,公公引着我径直穿过去,云横玉翘只能留在外面。进去一看,只有帝后二人和郑贵妃在里面,我顾不得行礼,奔到床边,一看之下,眼泪忍不住直坠下来。

是什么病,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将原本略微富态、紫禁城中极贵的妇人折磨到形销骨立?那深凹的眼眶不复神采,那塌陷的面颊失去了光泽,太后嘴唇颤抖着,似要说什么话,费尽全力却只能发出喘息声,看着让人心疼极了。她干枯的手指伸向我,仿佛想抓住什么。

我擦了擦眼睛,上去握住太后冰凉的手,挤出一个笑:“太后,小皇孙来给您请安啦。”

太后吃力地点了点头,终于挤出几个字:“洛……别……”

皇后听清楚了,忍不住别开脸

去,焦急道:“太后这是惦记着洛儿呢,这孩子怎么还不回来?”

心中沉沉地一坠,也不知朱常洛现在到底怎么样,我克制着,尽力不流露出一丝悲色。可我见一旁郑贵妃隐隐斜睥的笑意,笑意中暗含着三分狠毒、七分凌厉,便知她多少也得了些端倪,心中顿时升腾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转瞬间,郑贵妃已然换了一副泫然欲泣的担忧神情:“臣妾只怕……只怕……太子殿下回不来了。”

“太后面前,胡说些什么。”皇上隐有不悦。

“臣妾不敢妄言!圣上,这段日子以来,我们只怕让奸人给蒙蔽了。太子迟迟不归,至今杳无音信,其中定有内情,臣妾要为太子陈情喊冤!”郑贵妃眼含热泪,拉扯着皇上的衣袖苦苦道。

有心人一听,便知她这一番话着实奇怪,太子不归的内情她是怎么知道的?郑贵妃又打什么时候起,为太子喊起冤来?可朱常洛已然七月未归,众人狐疑不定,自然被她所煽动,这个头,起得当真是极好。

“你说清楚。”

郑贵妃眉目间闪过一丝快意与狠戾:“臣妾要告太子选侍王揽溪谋害当朝太子,她的亲夫!大胆王氏,太子究竟在何处,还不从实招来!”

我扶着腰慢慢跪下去,垂眸平静道:“妾身只知太子去了怀柔县镇压流民,旁的一概不知。”

皇后虽为朱常洛焦急,可终究是信我多一些,忙道:“王选侍与太子情投意合,怎会谋害,贵妃说话可要讲证据。”

郑贵妃曼声道:“若没有证据,臣妾也不敢胡乱猜测,皇后要证据,臣妾这就拿出来……”

“够了!”皇上不耐地打断,刻意压低的声音里怒意勃发,“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咸安宫岂容得你弄一拨人来吵嚷,太后凤体不适,这样妨碍她老人家养病,简直有违孝道。”

我抬眼只见太后颤抖干瘦的手无力地垂在床边,心中一酸,想我大明以礼治天下,皇上终究还是以孝为先,这样一来,郑贵妃也不好发难了。

话说至此� ��已是很重了,谁知,郑贵妃继续道:“皇上错了,‘孝’也分很多种,皇上认为让太后安心养病是孝,臣妾却以为,太后此刻心心念念记挂着孙辈们,对太子尤甚,我们就应该在太后面前将太子的下落查清楚,让太后安心。”

这世上,除了郑贵妃,哪里还有第二个人敢说皇上“错”!皇上却不以为忤,反而将沉沉的面色散了些去,若有所思。

郑贵妃知道皇上听进去了,了然一笑,道:“皇上也亲眼见,太后的病情实在不好,只怕要挨个见孙子们了,可太子不在,太后也不能见常洵、常治后面几个孩子,这样耽搁下去,怕是不好。不过我们常洵一直跪在外边,只要皇祖母一声召见,他就来了。”

朱常洵在外边跪着吗?我倒没注意到,他没事就好,因着太后病重,将他急忙召过来,冷苏苏想必可以安全了。

郑贵妃这一招好生高明,一方面执意要查朱常洛的下落,将我的罪名坐实,证明朱常洛已死;一方面让太后越过朱常洛,见她的儿子朱常洵,这样一来,就算朱常洛不死,也脱不开“不孝”的罪名。若他真死了,这也为朱常洵日后入主东宫又铺上了一级台阶。

“好。”皇上的神色晃动了一瞬,终于开口,“务必问出太子的下落来,让太后见太子和诸位皇子。”

得到了皇上的准允,郑贵妃侧过脸来,阴暗光线中对我森森地一笑:“本宫手中人证物证俱全,断不会冤枉了你。”

手轻轻抚上浑圆的肚子,我蓦地有了勇气,勉力跪直了身子,镇定道:“贵妃尽管拿出来,妾身也好奇了呢,愿与人证对质。”

她轻蔑地看了我一眼,如同即将要碾死一只蝼蚁:“孙姑姑,传两位人证。”

孙姑姑领命,从门外带进来一男一女,两人规矩行了礼。男的穿蓝边银甲,似是锦衣卫的人,女的就是寻常宫女的装扮,我看着还觉得有些眼熟。

“这位是锦衣卫将校孟毓,皇上可还记得,太后初病时,臣妾便向皇上提议,差人速去怀柔县召太子回宫,这是皇上钦点的人。”

皇上只一颔首,问道:“你去怀柔县查到了什么,只管说出来。”

那孟毓道:“微臣到了怀柔县,见那儿的百姓生活似已步上正轨,想来太子的事情已经办得差不多了,便向怀柔县县令请求面见太子,可那县令百般推托。微臣迫不得已,夜探府衙,却发现里面根本没有太子的踪影,调查之下,竟查出太子从来就没去过怀柔县,微臣已将那县令下狱,随时可再提审。”

“王选侍不是要对质吗,对此又有何高见?”郑贵妃向我逼问道。

我丝毫不乱,只道:“妾身只是居于深宫的无知妇人,外面的事又如何能知,只能猜想是太子微服的缘故,所以这位大人才没能找到太子。”

“王选侍倒是会避重就轻,”郑贵妃转向皇上道,“若是派的旁人去,王选侍这空子倒也钻得,可去的是堂堂锦衣卫将校,只要太子真的在怀柔县,又怎会找寻不到?孟毓又为何说太子从未去过怀柔县?皇上圣明,定知道锦衣卫的分量,不用臣妾多说,也知其间必有诡诈了。”

皇上略一皱眉:“就算太子不在怀柔县是真,王选侍一个身怀六甲的柔弱女子,深居内宫,怎能说太子就是她谋害了?”

“听第二位证人说完,便能真相大白。”郑贵妃胸有成竹地一笑,示意瑟缩在一旁的小宫女回话。

那个宫女“扑通”一声跪在地板上,战栗了半晌,才开口道:“奴婢是慈庆宫太子妃身边的宫女小玫,时常随太子妃去万荷台探望王选侍。一日,太子妃将太后送的镯子落下了,便让奴婢去万荷台问问,走到园子里的一处假山后面,便听见有两个人在说话,听声音像是王选侍和她的侍婢云横,奴婢细听她们谈话的内容,登时吓得走不动道了……”

“她们说什么?你只管大胆说出来,皇上会为你做主的。”郑贵妃义正词严道。

我听她自称是太子妃身边的小玫,心道不好,唯恐她是真的趁我们不备捉住了把柄,可往下听去,只觉得不甚可信。一则,太子妃未曾将镯子落在我万荷台;二则,我与云横深知隔墙有耳的道理,断不会在园子里乱说话的。

果然,她越说越荒唐:“奴婢躲在假山后面,只听那云横问道,‘选侍现今有何打算?’王选侍道,‘待诞下孩儿,身子轻便,自然要寻机会出宫,一走了之,到时候只做我意外身死的样子,还要靠你为我敷衍后面的事’。云横答应,只道,‘选侍放心’。过了一会儿,云横又问,‘太子当真不会回来了吗?奴婢害怕太子回来,揭发这大逆不道的事,不只选侍活不了,奴婢也要跟着遭殃呢’。只听见王选侍冷笑一声道,‘我亲眼见他在我面前咽了气,自然错不了,你不用怕,日后我再派人来安排你出宫,恢复你自由之身’。……”

那丫头描述得绘声绘色,跟说书一样,好不伶俐,全然没了刚刚胆怯的模样,听得我又腹痛起来,后面还有好大一章篇幅,可我已然疼得听不进了。

只听那一句“亲眼见他在我面前咽了气”,帝后二人的面色便“唰”地一变,也不知信了几分。我有心辩驳,却因疼痛加剧,只能咬紧牙关,说不出话来。

“王选侍怎的不说话?可是不知道该如何诡辩了?”郑贵妃冷着面色甩袖道,“只需用脑筋想想,便可推断出事情始终。定是这大胆王氏,与人有私,暗中勾结,还竟敢谋杀储君,妄图出宫远走高飞,自以为能瞒天过海!她身边的人都是帮凶,必要严刑拷打,才肯招出她与那奸夫之间龌龊的勾当!”

我这样一个深宫弱女子,自然不能做出那许多事。郑贵妃知道宫外有个人在暗中梳理安排一切,却不知那个人是公孙徵,她这样诬蔑诋毁,不过是想借此将公孙徵咬出来,从朱常洛的军师重臣,到我,里里外外将太子一党彻底摧毁。

我只觉一头一背的冷汗,强忍着疼说道:“若真如贵妃所言,妾身大可与太子一同消失,早些诈死,又何必留在宫里呢?”

“这便是王选侍你的聪明之处了,你若与太子同时失踪,必定要查,徒惹了怀疑。你料定了只要在宫里,还有个肚子做护身符,就没人会怀疑到你身上,想着亲眼见这一阵风波过去,再做打算,是也不是?”

我无力再支撑,略略伏在地上喘息,只闭目等她更猛烈的袭击。

这时张公公在门外通传:“皇上,太子妃求见。”

皇上沉沉的目光中有一点锋锐似针尖,扫过泫然欲泣的皇后、咄咄逼人的贵妃,还有匍匐于地的我,帝心不可测:“宣。”

太子妃一进门便跪在我身旁,急切道:“臣妾愿为王选侍做证,王选侍身怀皇孙,安分守己,终日都是与臣妾在一起闲话休养,不像是有别样心思的,还请皇上明察。”

身旁还有一人扶起我,让我倚靠在她身上,我勉强一看,是云横。她此时眼泛泪光,银牙欲碎,极力扶我,定是见我的状况不好,心里急。

太子妃竟将云横也带了进来,云横聪明伶俐,自可弥补我此时不能辩白的短处,可是若皇上偏信一词,她岂不是危险,此时她恰好进来,也不知是吉还是凶。

“太子妃来得正好,本宫刚好有些话想问你。”郑贵妃以攻为守,遥遥一指地上的宫女,“这个小玫,可是太子妃身边的人?”

“是。”

“太子妃是否让小玫去万荷台取过镯子?”

“是,可是臣妾很快便找着镯子了,差人唤她回来,其间的时间……”太子妃急忙争辩。

“让她去了就好。”郑贵妃不由分说地打断,面向皇上道,“可见这个小玫,没有说谎。”

太子妃到底年轻,一时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倒是云横在一旁叩首道:“奴婢自知这里没有奴婢说话的份儿,可照小玫所说的,奴婢也脱不了干系,若闭口不言,最后只怕也难逃一个死,所以奴婢如何也要为王选侍、为自己开脱两句,奴婢说完,若能存留贱命,自会去领板子。”

皇上两眼一盯,直欲将人看透:“你说。”

“皇上也知道,奴婢自幼在太后身边长大,十五岁时太后亲口将奴婢赐给太子,承蒙太子不弃,封奴婢为打理近身事务的女官,这一晃就是七八年。王选侍进宫时,太子看重,才让奴婢过去伺候,前后也没有多少时日。从前奴婢听命于太后,太后将奴婢许给太子,嘱咐奴婢要好生照顾太子。奴婢是太子的人,照顾王选侍,往简单了说,是为太子分忧,也因着王选侍一心一意对太子,奴婢才更加用心罢了。奴婢是忠于太子的,断不会与旁人同谋,杀害太子,奴婢发誓,若有异心,罪不容诛!”云横红着眼睛狠绝道。

“皇上明鉴,云丫头是太后与臣妾看着长大的,云丫头孝顺又贤惠,对太后、对太子,若说她有别的心思,臣妾不信。”皇后怜爱地看着我们,帮着说话,“揽溪这孩子,初入宫之时也在臣妾的坤宁宫内住过一段时日,当时臣妾病着,她仔细照看臣妾病体,后来也救了皇上不是?揽溪医者仁心,性子纯良温和,她还怀着洛儿的骨血,怎会去杀孩子的父亲?这也太荒唐了!照那小玫所说,揽溪岂不是要丢下自己的孩子,独自离宫?这个小玫没生养过,自然不懂做母亲的心思,贵妃,你我都是做母亲的人,敢问哪个母亲会扔下自己的孩子?这说不通的,贵妃不要被一个妖言惑众的宫女给蒙蔽了。”

郑贵妃听了一笑,似无心的一般:“皇后娘娘,您是做母亲的时日不久,所以才觉得孩子弥足珍贵,不是每一个人都像您那般慈母心肠。王选侍若真的连自己的夫君都肯杀,抛下孩子又能算得上什么?”

“你……”皇后气结。

皇上拿眼睛一瞟,只轻描淡写地一句:“贵妃放肆了。”

太子妃似又想起一事,忙道:“臣妾想到,太子离宫的期间,王选侍因病一直在万荷台里将养着,从未出门半步,绝没有机会去谋害太子,这样总可摆脱嫌疑了吧?”

“太子妃太天真了,本宫这样物证,正好可以为太子妃解疑。呈上来,这次,断让王选侍主仆俩无话可说,认罪服法!”

只见孙姑姑进来请了安,捧出手里的物证,“咕咕,咕咕”。我勉力偏头一看,脑子里顿时一片轰然,是白鸽!

慈庆宫里养了白色、灰色两种鸽子,灰鸽子养在朱常洛的书房后面,由王安打理,是朱常洛直接与外界通信最快捷的方法之一。而白鸽,是由云横掌管,她虽将重心都转移到我这边,可是朱常洛那边有些事是她惯熟的,便还是由她打理。那养白鸽的鸽笼就在万荷台后面的小林子里,若想搜自然可以搜到……

“皇上,这是侍卫截获的信鸽,上面有字条儿。”郑贵妃将字条儿呈上,“臣妾已命人将信鸽放飞过,确是落在万荷台无疑,臣妾已命人去里面搜查了。”

皇上擎着那张小小的字条儿,手指渐渐颤抖起来,额上暴出几条青筋,半晌,才迸出几个字来:“让侍卫搜查完立即来回话!”

我只觉身体里的血液都凝固了,冻成了冰凌,刺在骨肉里。如今人证物证俱在,眼睁睁地被人诬蔑,我却百口莫辩,不由得隐隐透出了绝望,心里的城墙倾颓,身体上的疼痛更加肆无忌惮,已经支撑不住了。

忽地听得云横一声惊叫:“血!选侍只怕要临盆了,就算天大的事,也等选侍诞下皇孙再说,皇上!”

太子妃在一旁哭道:“父皇,王选侍肚子里的是太子的骨肉,是您的皇孙!求您看在太子的分儿上,先请太医给王选侍看看吧,这样下去非出人命不可啊!”

皇后亦跪在皇上脚边,哭求着:“皇上,先罔论王选侍是否冤枉,若太子真的有个万一,这就是他唯一的骨血,还请皇上顾念!”

“皇上,若王氏罪名坐实,她肚中的孩子还指不定是谁的孽种呢,臣妾是心疼太子,竟为这样的一个女人所害,实在是可悲可怜啊!臣妾言尽于此,一切还请皇上定夺。”

皇上隐忍道:“还是等侍卫回话再说。”

外面忽地嘈杂起来,我只当是侍卫来禀报,眼前的黑色渐渐弥漫上来……

只听门“哗”的一声大开,一个熟悉的声音朗声道:“父皇,儿臣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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