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正德兴冲冲去较场点兵操练，且说众人散了朝，在内阁值房里，三位阁老不发一言，各有姿态。
刘健闭眼养神，如同坐佛；谢迁捧着香茶，时而吹去浮沫呷上一口，时而拈着长须凝视窗外景物；李东阳则是一手以指轻叩檀木桌面，一手在膝上轻拍，眼看着地上青砖沉思不已。
良久，刘健睁开双眼，清了清嗓子，道：“两位阁老，皇上早朝口喻了三件事，咱们终要拿个主意。”
谢迁拿起香茶，呷了一口，笑道：“这三件事，件件都中情理，众大臣免了许多苦处，杨一清可放手整顿边务，王守仁嘛，由正六品直升至正二品大员，也算是量才而用。这些皆大欢喜的事，我看照口喻拟旨便是。”
刘健摇头道：“我总觉得中有些跷蹊，宾之，你看呢。”
李东阳站起身来，背负双手，在房中踱步，道：“刘阁老说的是。这第一件，是恢复前朝的礼制，要的是君臣鱼水，坐而论道，本是好的。以此化解众大臣的参奏，倒是奇招，皇上自小聪明过人，行事又多出已意，能想出此法，一举两得，不足为奇。加杨一清以陕西总督之职，是以杨一清巡抚陕西多年，现又总制三边，边务处理得是井井有条，定边策论也是满朝文武称道的，也不足为奇。奇就奇在，皇上授王守仁以宣大总督，事前全无征兆，不漏一点风声。这也罢了，但这王守仁不过一个兵部主事，六品的小官，却能引起皇上的注意，这才是最怪异之处。”
刘健皱眉道：“王守仁素有大才，本也是要起用的，只是他年少轻狂，故此我在吏部时也是压着他不放，是要磨磨他的锐气。本想今年外放他一个省道，再历练一番，却不想现在倒连升四级了，老夫怕是他本性张狂，一下子坐在二品大员的位置上，反害了他。还有，皇上少有处置机务的，怎么一下子却提了他上来，老夫只怕是内庭有人动的议。”
谢迁放下茶杯，道：“刘阁老过虑了，王守仁虽是张狂，却是耿直，勾结内庭殊无可能。”
李东阳点头道：“正是，所以我也想不出个原由来，这事如何处置，还请刘阁老示下。”
刘健沉思良久，道：“按口谕拟旨吧，至于票拟，不妨将总督改为总制，两位意下如何？”
谢迁摇头道：“刘阁老，这总制与总督权责相差无几，争这一字，有何意义。王守仁也而立之年了，是时候让他放手做些大事。只是宣大乃军国重地，让他坐镇，不太放心而已。但现在放眼朝庭，能有此子才能的，又有何人？”
这时，李东阳复又坐下，笑道：“谢阁老说是的，我也附议，左右思量，这位置除了王守仁，还真没别个可以担当的。前日兵部塘报，小王子又在宣大边地劫掠了，这整顿边务，实在是刻不容缓，我看便让王守仁去吧。”
刘健沉思一番，才道：“也好，老夫亦无二议。”
李东阳却道：“我只怕内里还有理由，不见得就如眼前这般简单。”
三人不由又是默然不语，堂里一时寂静无声，只得那窗外新发翠绿春枝上，时有几声鸟鸣。
这边正德领了刘瑾，钱宁及御马监太监宁瑾一从人等，正端坐在北较场上点将台上，精神勃发，观看英国公张懋操练十二团营集结列阵。
只见晨晞初吐，沙场上旌旗猎猎，盔甲鲜明，朝阳下，刀枪森立，寒光逼人。前排军士，人人体魄强健，孔武有力。
正德眼见大军气势如虹，阵列分明，不禁大喜，道：“朕这十二团营，比那小王子的军伍好得多了，待朕再严加操练，看不杀他个人仰马翻。”
张懋道：“京营乃我大明精锐所在，由功勋十二侯分掌﹐佐以都指挥，器具粮枺，莫不精良，合共十二万人，拱卫京畿，扬我国威，实为百战雄师。”
正德十分欢喜，张目四看，赞道：“好好好，却不知这兵士实战，却是如何？”
张懋道：“兵士皆按太祖遗法，兵部规例，每日操练。”
刘瑾笑道：“英国公，此言差矣。这练归练，要真的上阵，却未必管用。”
张懋冷笑一声，道：“刘公公莫不是要这兵士真刀真枪，提着脑袋性命的拼杀对练？这么练下来，练一次便血流成河，几次下来，没几个剩了，还提什么拱卫天子？”
刘瑾笑道：“不必真刀真枪，也是可知这兵练得如何的。”
张懋语带嘲弄，佯做吃惊，道：“想不到刘公公也是个知兵的，不知师承哪一家？”
刘瑾道：“英国公莫笑我，咱家也只是说说，如不着理，权当咱家胡扯。”
正德笑道：“刘瑾，你莫在行家面前弄板斧，你且说说你的见解，权当一笑。”
刘瑾嘻嘻笑道：“俗语云，兵贵神速，可见这兵士练得好不好，看看他们跑得快不快便清楚了。”
点将台上众人不禁笑倒，张懋捧腹笑道：“刘公公，这兵士讲究的是奋勇杀敌，哪有什么跑得快的才好，战场上跑得快的是逃卒而已。何况这兵贵神速，原意也不是说兵士跑的快才是好的，刘公公读的是哪门子的兵书。”
刘瑾见众人哄笑，不禁生恼，道：“大明对敌的是蒙古人，人家有的是战马，咱们大明的兵士若是跑的不快，追又追不上，撒又撒不走，这还打的什么仗？”
正德听此，止住大笑，道：“刘瑾说的倒是个道理，所谓其疾如风，其徐如林，可见要做到其疾如风，这兵士必要跑得快。”
张懋苦笑道：“皇上，这兵士两条脚又如何能及得上马的四条腿，疾行如风，往来驰骋，此乃马军之责。”
正德摇头道：“若是没了马，难道这仗便打不成了？孙武千里袭楚，用的不就是步军么？且让朕看看这十二团营趋走的功夫。也不须远，便以西山为止，英国公听令，传令三军，马军变步军，神机营放下辎重，与朕趋走西山。”
张懋大惊，道：“皇上，万万不可，京营一动，惊扰百姓啊。”
正德道：“咱们大明军纪严明，断不可惊扰百姓，如有违例者，即斩不饶。也罢，便让朕来督师。”说罢，走下点将台，跃上豹儿，游走于三军之前，道：“众将士听令，朕令尔等随朕趋走西山，沿途不得惊扰百姓，违者即斩不饶。”
于是十二团营，除各营指挥使外，骑马的交出战马，操火炮的搁下火炮，连同步军，计共十二万人，浩浩荡荡，一路小跑向西山而去。
正德见此，便道：“救兵如救火，如若都似你们这样跑法，友军早就被鞑子杀个干净了，传我号令，三军全速向前。”
张懋苦劝道：“皇上，各部训练俱有不同，哪是个个都跑得快的，不可如此演练啊。”
正德怒道：“怎么不可，若是九边有急，便是死也得给朕跑死在边塞上。各将官且催动本部，有意延误者，即斩不饶。”众指挥使一听，只得下死令催动部下放开双脚飞跑，一时间，沿途尘土滔天，不知踩死了多少只蚂蚁蜢蚱蚯蚓，人人如同逃命似的直向西山跑去。
英国公张懋见此，不禁痛心疾首，高呼道：“堂堂京营，颜面何存？”
正德骑着豹儿，挥着天子剑，忽前忽后，时左时右，不停催动各部。初时阵列还严整，才跑得三里开外，队列便散乱不堪，再跑得几里，已是各营人员互有混杂，旗帜纷乱，再跑得十里，已是队形稀落，不成行伍。
正德策骑沿后队看去，只见落后的都是些老弱兵卒，那老的已是满头白发，那少的不过十二三岁，其余大都骨瘦如柴，面有菜色，人人气喘如牛，力不能支，有的索性坐在路旁四脚朝天，也不知有否口吐白沫。
正德触目惊心，不禁大怒，便问张懋：“英国公，这十二团营号称精锐，怎么混了如此多老弱残卒。你操练京营经年，却竟破败致此，如何拱卫京师？”
张懋面如土色，颤声道：“皇上，英宗皇帝土木之变，京营京卫五十万精锐尽失。自此历年重整京营，微臣接掌京营十年有余，奋力维持，也只得如今模样。”
正德骂道：“我大明人口数以亿兆计，难道便选不出十万个精锐健儿？”
张懋只是叹气，不敢言语。
是日，正德坐镇西山，沿途点检将士，以前队为一段，得军士三万余人，以中队为一段，勉强行军士三万余人，余下的老弱，也不点检，号令京营定额暂以六万五千人为例，余额不足者，从京畿七十二卫中抽调，依成祖时所定，重新编制为三大营，是为五军营﹑三千营和神机营。又点检勇士营及龙骧武骧四卫，令钱宁监军三千营及勇士营，刘瑾监神机营及龙骧四卫，宁瑾监五军营，从此每日操练不已。（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