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壁上的挂钟，显示的时间，下午三点整。
不知不觉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
袁意将信息进行了汇总，整理出一条思路来，问向辛蕾：“你是恨所有男人，还是特指某一类？”
“所有的都恨！”辛蕾的目光中带着一股杀气。
“从什么时候开始恨的？”
“具体时间不知道，怎么着也得七八年了吧，有可能更早，但之前的恨并不强烈，从去年开始强烈了起来，开始控制不住。”
“去年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吗？”
“重要的事情……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去年的时候，你的生活中、工作上、家庭、恋爱关系里，有没有发生比较大的变故？”
“你……怎么知道的？”辛蕾的语气有些惊讶。
袁意静静看着辛蕾，没有说话。
“我妈死了。”沉默片刻后，辛蕾忽然说，她的脸上没有太多悲伤，反而有一种冷意在里面，随后，她又补充了一句，“就是去年死的。”
“冒昧地问一句，你母亲是怎么离世的？”
“跳楼自杀。她已经被折磨的不行了，自杀对她来说反而是种解脱。”
“怎么被折磨的不行了？”
“她有精神病，曾在精神病院接受治疗，但情况一直没有好转。”
对这条信息，袁意略感惊讶，他迅速思索着各种可能性，问道：“能说一下，你母亲是什么精神类疾病吗？”
“她总是看见一个男人跟踪她，迫害她，追杀她，已经很多年了，她断断续续地进精神病院，每次好了之后又会发作，为了照顾她，我那几年连工作都辞了。”辛蕾的语气异样冰冷，就好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完全没有一丝情感。
这种漠然，是一种“久病床前无孝子”的拖累所导致的吗？还是因为她们母子之间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亦或是，这是辛蕾的一种伪装？有些人，为了不让外人看出真情实感，内心越是汹涌澎湃，表面越要装作若无其事。
袁意在记事本上将辛蕾母亲的病症记录下来，他觉得辛蕾的病和她母亲的精神病应该有着某种深层的关联。不过，在具体分析之前，先要确定一个比较重要的问题。
“辛蕾，接下来，我可能会问你几个比较冒犯的问题，你可以选择不回答，如果你觉得不舒服，随时告诉我，可以吗？”
辛蕾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你们家族有精神病遗传史吗？”袁意问。
“精神病遗传史？！”辛蕾的眉头皱了起来，显然对这个问题十分抵触，语气中出现了怒意，“怎么可能？！没有！”
“好的。那你母亲是在哪家精神病院接受治疗的呢？”
“森诺精神病院。”
“你有你母亲精神病的诊断报告吗？知道她是为何发病的吗？”
“你是给我妈看病，还是给我看病？！我妈都死了，你还问这些干什么？！”辛蕾忽然怒声说道。
“抱歉，我只是觉得你母亲的病可能和你的病有关联，所以才问一下。”
“肯定没关系啊！怎么可能有关系？！”辛蕾几乎是吼出来的，吼完后，她似是也觉得有些不妥，连着深吸了两口气，点燃香烟，用力吸了几口，她的腿在不停地抖动，面色愈发青红，半支烟抽完，她才说，“我妈是幻视。医生都说了，现实中根本就没有那个追杀她的男人，都是我妈自己想出来的！医生还说，我妈想的那个男人，可能就是我爸！”
当最后一个字从辛蕾口中说出来的时候，袁意看见她用力咬了一下牙关，下颚处的青筋和肌肉都露了出来，并且在一瞬间握紧了右手。这是一种典型的仇恨所导致的瞬时性攻击反应。
“能聊聊你爸吗？”袁意顺势问道。他本不想这么着急的，但现在情况危急，他需要和时间赛跑，顾忌不了那么多了。
“我爸在我还没出生时就跑了！他是个孬种！他不是我爸！我没有爸！”
“他为什么会跑？”
“他不想负责任！”
“后来一直都没出现吗？”
“没有！”
“去警局之类的地方查过他吗？”
“查过！查不到！”
“你恨你爸吗？”
“当然恨！放你身上，你不恨吗？！”
这句反问的话来的很突然，犹如一支箭失，在袁意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射入了他的心脏。袁意感觉自己被一股无形的负面力量给击中了，他的耳边传来了母亲经常和他说的那句话：小意，你爸去哪了，你知道吗？
袁意眉头紧皱，用力挤压了一下胸口。
“我之所以恨我爸，并不是因为她没有照顾我，而是因为他一句话都没说便离我妈而去，让我妈从那之后陷入了无尽的等待中。我妈从我两岁就告诉我，我爸一定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一直到我二十多岁，我妈还这样告诉我。我妈一直在等待着，她将等待当成了她的生命，她在等待那个男人，等待他的回来。可我知道，他不会回来的，永远都不会！”
袁意在记事本上记录下来：父爱缺失。
“所以，你从小到大，一直都和你妈妈一起生活是吗？”袁意问。
“没错！”
“你和你妈妈的关系怎么样？”袁意继续问，一只手挤压着胸口。
“之前都很好，我知道我妈妈非常不容易，她一个人把我拉扯大，供我上学，最困难的时候，她一个人打三份工，我很想工作后帮我妈妈减轻负担，可她的精神却出了问题，从那之后，她经常埋怨我，骂我，有时还打我。摔家里的东西，动不动就大哭大闹这些都是家常便饭。有时候，她还会在半夜三更突然起床拉着我就往外跑，说有人要害我们！你能体会那种感受吗？你知道家里有这样一个妈妈是什么体验吗！”辛蕾竭力控制着身体的颤栗，她的声音因为激动和紧张，以及说出这些秘密之后的空落感而失真了，变形了，变得尖锐、沙哑、刺耳。
袁意在记事本上记录下来：仇恨转移。
“因此，当你妈妈因为不堪精神病的折磨而跳楼后，你才会觉得那是对她的一种解脱，是吗？”袁意问。
“是的！确实解脱了！我知道这么说不对，但如果一个人活着连虚幻和现实都分不清，那还有什么意义呢？有时候，她甚至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但不管怎样，我始终记得她对我的好，我记得那些年她为了我没日没夜地打工，这些我都记得，如果她不跳楼自杀，我会照顾她一辈子的……啊！”说到这，辛蕾突然尖叫一声，整个人像被子弹击中一样，勐地朝后倒去，她倒在沙发上，情绪彻底崩溃，眼泪如注涌出，双手捂着脸，嚎啕大哭，边哭边喊，“她为什么要自杀……为什么要自杀啊……我并不是故意那么说的，我不是故意的啊……”
袁意看着辛蕾崩溃后的模样，心头莫名地一酸，他深吸一口气，在心中告诉自己要冷静，要客观。
他在记事本上记录下来：情感压抑后的触底爆发。
和之前推测的一样，辛蕾和她母亲的关系其实非常好，母子俩相依为命，情感深厚，母亲犯病后，辛蕾虽然感到十分受折磨，但也没有因此而抛弃她或限期她。她最开始谈起母亲死亡时，之所以情感冰冷，实际是因为情感过度压抑导致的。
同时，袁意还捕捉到一个细节，辛蕾刚才说：她不是故意的。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她母亲的跳楼自杀，和她有关系？
待辛蕾情绪稍微稳定了一些后，袁意才开口问：“你刚才你说并不是故意的。这是什么意思？你母亲临死前，你和她说过什么过激的话吗？”
辛蕾止住哭声，神情怔怔地道：“最后一次入院，是因为她误伤了我们小区里一个老大爷，说那个老大爷要迫害她……因为这事，她又被送进了精神病院……然后，小区里的人集体上诉物管，强烈要求我们搬离小区，说我妈对他们的人身安全造成了威胁……我就和他们吵了起来……房子是我们买的，怎么可能搬走？！”
辛蕾连着喘了几口大气，继续说：“和他们吵完后，我就去精神病院看望我妈，我刚去，医生就告诉我，我妈打坏了医院里的东西，要赔偿……我当时情绪一下就爆发了，找到我妈，和她说了一些比较过激的话，其中一句我记得很清楚，我和她说，如果你再这样继续下去，还不如去死！我抓住她的肩膀，摇晃她的身体，朝她疯狂吼叫，将过去几年间积压的情绪和受到的委屈全部发泄在了她的身上！我当时已经完全失控了，人在盛怒之下，根本就没有理智可言，想到什么就说了什么，说完之后，我就后悔了，抱着她哭，安慰她，说我错了，我永远都不会离开她，我一定会努力赚钱治好她的病——”
辛蕾长舒了一口气，伴随着这一口气的舒出，她整个人好像小了一圈，身体陷进沙发里，有气无力地道：“然后……当天晚上……她就爬到病院顶楼，跳楼自杀了……她给我留了一封遗书，遗书中写着：我爸爸叫什么名字，现在年龄多大，长相什么样，喜欢穿什么衣服，还让我每个月的五号到汽车站的出口等着，说我爸爸肯定是有事耽搁了，他只要办完了事，一定会回来的，让我不要失去信心……”
辛蕾再次陷入了哭泣，她的哭声断断续续，忽高忽低，彷似一首悲怆的乐章，在房间内回荡着，也在袁意的耳边回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