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哭泣，持续了十几分钟。
泪腺是情绪的桥梁，眼泪是坚硬的伤疤融化后的液体。
袁意一直安静而耐心地等待着，在等待的过程中，他从辛蕾的讲述中提炼出了有用的信息，进行了大致归类。
首先，是父爱缺失。辛蕾的父亲在她的成长过程中是完全缺席的，这会导致她严重缺乏父爱，但，这种父爱的缺乏，并不足以造成她对男人如此深的恨意。
其次，是失望转嫁。辛蕾的母亲经年累月地等待着丈夫的归来，又经年累月地失望，无数次失望所累加的负面情绪，会感染辛蕾，让辛蕾将其转嫁到其他男人身上，但，这种转嫁，也不足以造成她对男人如此深的恨意。
最后，是恐惧转化。母亲罹患精神类疾病，经常看见有个男人追杀她，母亲对虚拟男人的恐惧，会潜移默化地影响辛蕾，让辛蕾对男人产生恐惧，但母亲恐惧之后的反应是逃避，而辛蕾恐惧之后则激发了她的反抗和斗争精神，但，这种自我转化，同样不足以形成扭曲的仇恨。
就算是将以上三种情况叠加，再加上辛蕾对于母亲死亡的愧疚和自责，也只会让辛蕾对男人形成表面的恨意，不会造成心理扭曲，不会让她对男人产生急性焦虑，更不会让她用以惩罚男人的方式缓解焦虑。
综合分析下来，袁意发现，辛蕾虽然已经说了许多关于男人的痛苦记忆，但她的急性焦虑症所引发的变态行为，依然没有找到症结。
不过，袁意感觉，辛蕾母亲的精神病，或者说，辛蕾母亲看到的那个追杀她的虚拟男子，很可能和辛蕾自身的焦虑症有着强关联。
从理性的角度来看，辛蕾母亲的死，其根源并不是辛蕾几句话所刺激的，而是被那个虚拟男子逼迫的。
辛蕾母亲的精神病医生曾告诉辛蕾，那个追杀她母亲的虚拟男子可能是她父亲，在袁意看来，这个说法完全站不住脚，辛蕾母亲如此痴念那个男子，甚至等待了他几十年，不管他们之间有着怎样的情感羁绊，都不可能是恐惧和害怕，更不会“看见”他追杀她，这不符合内在的需求逻辑。
所以，那个虚拟男子的身份很重要。
以及，那个虚拟男子为什么追杀辛蕾母亲的原因也很重要。
这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必然是因为发生了一件事，是这件事本身所导致的爱恨。
至于辛蕾的病症根源，还需要进一步挖掘，但现在，围绕其病症边缘的坚硬土层已经被袁意松动，剩下的，就是静待时机撬出核心了。
辛蕾终于停止了哭泣，用哽咽的语气低声说：“我去一趟洗手间……”
“请便。”袁意道。
辛蕾拿着手提包，身子有些摇晃，朝洗手间缓步走去。
袁意记得，上一次，辛蕾就是在洗手间内病发的。
这一次，还会这样吗？
袁意不知道。不过，从辛蕾目前的状态来看，她虽然十分悲伤痛苦，可却并没有焦虑，是纯粹的情绪波动，尚未影响到生理和神经官能，而且，情绪的宣泄和秘密的倾吐，对于焦虑症本身也有着一定的延缓作用。
袁意等待着，保持耐心，心态平和，但是，总在不经意的瞬间，有一些杂音钻入他的脑海，嗡嗡的杂音，是他母亲夜在深人静的呼喊吗？
“小意啊，你父亲去哪了，你知道吗？”
母亲拍着袁意的后背，满面愁苦地询问。
“小意啊，你父亲去哪了，你查到了吗？”
母亲满怀期待地看着袁意，昏黄迷惘的双眼。
“小意啊，我下午的时候看见一个人，很像你父亲，你去找找啊。”
母亲的声音中带着惊喜，蜡黄的脸上出现复杂的褶皱。
“哗啦啦！”
一阵急促的水声忽然响起，冲掉了袁意脑海中的嗡嗡杂音，他用力摇晃了几下脑袋，紧捏手指，将指甲嵌进皮肤里，让疼痛钻心入肺，疼痛可以将他从纷乱的思绪中迅速抽离。
洗手间的门“吱呀”一声打开，辛蕾走了出去。
她进去了几分钟？好像只有十几秒，又好像有七八分钟。
袁意感觉自己刚才有一小段时间的恍忽，水声传来的瞬间，他竟有种不知身处何方的迷惑感。他知道，这种状态是很危险的，尤其是在治疗期间，对病人是非常不负责的。他要严厉制止自己不能再出现这样的情况，必须要将自己的情绪强行压制到心底，牢牢锁死！
“绝不能让它们再冒头！”
袁意紧咬牙关，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下午四点整。
此次诊疗，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
辛蕾出来了。
她洗了脸，脸上的妆容和泪痕全部洗掉了。
她坐在沙发的角落，点燃一支烟，轻轻吸着，双眼直直地看着桌面，神情呆愣。
袁意没有闻到酒味，说明她没喝酒，她的精神处于一种“空落”的状态，而不是焦躁。
此时不追问，更待何时？
袁意轻咳一声，打破了沉默。
“辛蕾，你感觉如何？”
“还好……只是有点没力气……”
“内心的焦虑感消失了吗？”
“没有……我还是能感觉到焦虑，以及一种隐隐想要发泄的欲望……尤其是，当我刚才出来忽然看见你的时候……”
“为什么是忽然看见？”
“我也不知道……可能走神了吧，当我从洗手间走出来的时候，有种不真实感……直到看见你之后，才想起来发生了什么……”
“哦。”袁意点了点头，轻敲笔头，决定切入正题，“辛蕾，我刚才分析过了，你的焦虑症根源应该并非来自你的父亲，也不是那个虚拟男子，这些都只是一种表面强化，加速了你的心理扭曲，加深了变态程度，但真正导致你发生扭曲的瞬间，应该是另有其事。能告诉我，你曾经有受过男人的伤害吗？”
“没有，从来都是我伤害男人，男人伤害不了我……”
“那，冒昧地问你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十分隐私，但很重要，所以我必须得问。”
“你问吧……都到现在了，还有什么是不能问的……”
“你还是处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