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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回到老家

我决定离开姥爷,永远离开这个残酷无情的老头子。我不知道我以后怎么生活,但是我绝对不能再过这种沉默无聊、索然无味的日子了。

我简单收拾了一下我的东西。属于我的东西很少,放进了一个小小的背包。我拾掇完了行李,姥爷还没有起床。

我找了一张信纸,拿出一支铅笔,写了一张字条,内容如下:

姥爷:

谢谢你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我会永远感恩的。

但是我不想继续在这里过这种无聊的生活了。我要出去闯荡。我已经长大了,你不用担心。

彭德华九岁就去矿井挖煤,雷峰八岁就成了孤儿,高玉宝十岁就去地主家里当长工,他们照样做出了一番成就,我相信我也能!

你不用四处找我。我已经十三岁了,我是一个坚强的小男子汉,没有任何困难可以击垮我!

祝福姥爷身体健康,寿比南山!

您的外甥韦东凌

1990年4月1日

我把字条放在桌子上,就悄悄地离开了姥爷家。当我走出院子的大门,最后看了一眼姥爷这破破烂烂的几间房子,我的眼睛有些湿润了。

但是我迅速地转过头,决绝地离开了,再也没有回头。我下定决心,永远也不回到这个地方了。这是个比我的老家马陈村更让我伤心的地方。

我步行了六里路,走回了我的老家。其实现在没有家了,只能说是我的马陈村的老房子。这是个星期天的早晨,路上车辆和行人都不多。一路上没有人和我说话,大概没有人认出我来。

我穿过荒凉的田野,走进了陶镇的街道,经过了陶镇供销社。那个可怕的最后的一天,父亲在这里买了一瓶农药。我又想到了父亲,不禁泪眼扑簌。

我想起以前,父亲还没有得抑郁症的时候,在冬天寒冷的早晨,他经常到我的小屋里来叫我起床,他掀开我的被子,抚摸着我的小身体,一边感叹:

“哎呀,东凌你太瘦了!你不好好吃饭,当然不上肉啊!你看看你的同学,邻居家的小宇,和你一样大,个子比你高不了多少,可是比你沉四十多斤呢!你呀,就是个小懒熊,咋还不起呀?”

我赖床不起,爸爸就挠我的腋窝里的痒痒肉,惹得我咯咯地笑。爸爸继续开玩笑道:

“你呀,就是个减肥大师!要是那些爱美的胖女人,看到你这样苗条的身子,不得羡慕死了!说不定还来向你学习减肥经验呢!哈哈哈!”

我在笑声里,睡意全无,只好起床。

……………………

天气凉爽,空气潮湿。我靠路边迅速地走着,双手插在外衣的口袋里。

离马陈村很近了,我不愿意有任何人认出我来。我走得很快,越走越快。一路急行,脊背上居然出了汗。当我走近我的老家时,我忽然感到一阵头昏眼花,就像我在儿时每逢重要的日子,比如过年时感觉的那样。

在这重要的、难以预言有什么意义的一天赫然出现时,我还简直不知道怎么来度过这个未知的日子。我感到全身欢快。我发觉自己高兴地无声地笑了。

我经过了我们的小商店。瞧,一切都还在:封上了木板的小房子,堆废品的小院子,都还在。可是房子的前面有了一样新东西,是一块待售的招牌,四个黄底黑字“房屋出售”。

大字下面是联系电话,联系人的名字是我的那位堂伯父的名字。

我感到奇怪的是,为什么这块待售招牌显得这么破旧呢?它上面尽是凹痕、缺口,饱经了风雨的剥蚀。上面有许多小坑,像是孩子们朝它扔了许多石头。难道决定出售已经很久了,而一直无人问津吗?

我的脸似乎有些麻木了,见到什么都没有表情。但是我在紧张地思考,在我这张脸的内部,里面的神经血管,像是一些极细的电线一样在工作,每一根都很敏感,都充满活力,都在坚持不懈地工作,观察分析着这个世界。

我多么希望,几个月来的事情都只是一场梦,会发生另一种情况,仿佛后来所谓的重生或者穿越小说那样,出现离奇的情节!

现在我正走回家。也许,我家的大黄会跑到村口来迎接我,朝我亲昵地吠叫,咬我的裤脚。我也许会看到房子门口的动静:我的母亲正等着我回家吃饭,她正在纳闷,为什么我这么早就放学回家。

就像我刚才去上学了,不知以什么理由逃学了一样。没有理由,我就是想回家。我想起了放寒假前的那次集会,想起我怎么跟校长撒谎,混出了大礼堂。想起了我走回家的路上,在刘陈村的厕所里,难受得呕吐的情景。

我多么想回到正需要我耽在那儿的家里。要是当初我坚持留在家里的话,可能会使一切有所变化……是的,我的父亲最疼爱我,一定舍不得对我下狠手……

我摸摸房地产经纪人的招售牌。我用手指沿它四周摸了一阵,很粗糙的感觉,仿佛磨砺了我的心。以前,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房产中介。他们有什么权利来卖我家这幢房子呢?……

我沿公路的边缘走着。过了一个漫长的冬天,路面的情况很不好,砂砾稀少,侵蚀得很厉害,大部分是泥浆。我像是漂流到了我家门口。大门已经锁上了。门上沾满狗爪子扒上去的泥浆。我试着推了推门把手,纹丝不动。

我朝四周打量了一番,看看是否有人在注意我。我的后脑感到刺痛。但是,只有我一个人。大街上不见人影,除了鸟儿以外,一切都寂静无声。

一群乌鸦冲我叫着,从篱笆那边,我邻居家的一侧,仿佛在嘲笑我。我的心缓缓地、顽强地跳动着:我在这儿,我在这儿,我在这儿!这是我的家!韦东凌在这儿呢,一个幸存者正在缅怀这儿!

一辆汽车从公路上驶过,经过我时没有放慢速度,溅了我一身泥浆。但我没有任何的愤怒和抗议。我已经对所有不幸和痛苦都麻木不仁了。

我想,此时在六里路之外,我的姥爷大概已经看到了我写的字条。他一定会长叹一声,感到无语,或者再骂一句“这个小兔崽子”也就算了。

姥爷将恢复过去的生活,独自一人,清静度日。也许他正朝着天看上一眼,然后朝地上吐一口痰。这是老头子的一个习惯,就像我的父亲经常看表的习惯一样。他们一个是看看天气,一个是看看时间。

我猜想,以后姥爷可能在干着零星农活的时候,时而会想起我。他是一个悲观厌世的老人,一个生活中的失败者,但是他还会活着。我也还得活下去。

但是我们俩现在分开了,分散在两地。那个老人在一段时间内,曾经是我的姥爷,一段时间内的伙伴。在同一座房子里,我们一起劳动,一起生活,共同保持了几个月的沉默。

然后,这一切都宣告结束了,因为我的姥爷打破了这种默契。这一切就算完了。从此我们就彻底决裂了。一想到老人的背信,我就觉得两眼涌出了辛酸的泪水。我爱我的姥爷,可是我的姥爷背信于我了。

……………………

我家厨房的窗户不高。开口很小。大人是爬不进去的,所以没有安装防盗窗铁栏杆。但是我这样的小身体是可以爬进去的。以前有过一次,妈妈出门忘了带钥匙,就是我从这里爬进去拿出钥匙来的。

我敲破了厨房的窗子。我伸进手去打开了窗户的插销,手在一片碎玻璃上割破了。我心不在焉地在自己的外衣上擦掉了鲜血,然后迅速地爬了进去。

我忽然后悔地心脏抽紧了:如果年前我父母和姐姐去世的那一天,我像现在这样及时砸破窗户爬进屋子,会不会能够抢救回他们的生命?

可惜那时候,我只认为他们锁住门出去了。我只在外面等着,耽误了救人的宝贵时间。

厨房里几乎空了。只有一只旧炉子和一些锅碗瓢盆还在,都灰扑扑的,看上去很脏。我从一个角落打量到另一个角落。这就是我家原来的房子么?这样空空荡荡,这样死气沉沉……

我的心似乎跳得缓慢下来,仿佛眼看就要停止不跳了。是的,这是我家原来的地方。这儿一片静谧。在乌鸦的吵闹声和大地的轻微悲泣声中,我走进了我的真正的家。

我穿过一个个房间,神情恍恍惚惚。那间堂屋四壁空空,沾满污迹,只剩下了一些没用处的破烂。有一些破纸箱,里面放着一些旧衣服。我拉起了低垂的窗帘,一阵灰尘扑面而来,我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喷嚏。

我的上颚忽然痛了起来。我发现作为卧室的房间里,朝北的一个窗口已经被木板堵上了。在该钉的地方都钉上了木板。我认识这个房间。这就是我的父母和姐姐去世的地方。是谁钉上这些木板的呢?是我的那个堂伯父?还是我的邻居?

屋角还有一只旧木箱。我走上前去,吹了一下浮土,一屁股在上面坐了下来。

在我面前的墙上,映着斑斑驳驳的阳光,摇曳不定,忽隐忽现。从这儿看出去,我可以看到另一个房间,那儿的阳光看来更强一点。

阴影在移动,它的图案越来越暗。糊墙纸破烂不堪。这儿没有一点可以使人发生兴趣的东西。到处都是撕破了的,玷污了的,都是一文不值的废品,都是垃圾而已。

我的心对这个地方宣布:我在这儿,在这儿!但是,也许是我最后一次到这儿来了!……

我眯起眼睛,把手掌放在耳朵后面,以便能更仔细地听到家里人的声音:我的爸爸、我的妈妈,我的姐姐,他们嘈杂的声音。

我多么希望,他们忽然走进屋里来!我觉得他们是能看见我走进门来的,他们对我这样孤零零一个人,傻乎乎地坐在这只木箱上,一定会感到惊奇不已。

由于我这么早就离开学校,我一定会受到父母的训斥,遭到姐姐的嘲弄。我要回答他们:

我想你们!我想回家!我刚走回来!

良久良久,我依然昏昏沉沉地坐着,我的神经绷得紧紧的,我脸上发烫,仿佛在发高烧。

我不回学校了。我也不回姥爷家了。那已经都成为过去了。

我要坚强起来,独立闯荡这个世界了。我的心理已经恢复了健康。我已经很少哭泣了。

撕破的糊墙纸上的裂痕、破洞,像是构成了一张脸。上面有个深深的大裂口,像一张大嘴,像我父亲的嘴,这面墙竟然有些像我父亲那张抑郁焦躁的脸,看上去真恐怖……

他们都已经离开了我,埋在村外的林地里了。但是我感觉他们仍然在暗中注视着我,他们看我这样孤寂,这样坐在这间堂屋里,也许会格格地笑出声来:

“韦东凌,你为什么不在学校里?为什么上午就离开学校?”

可是我一动不动。我觉得我的父母在默默地注视着我。我似乎无法动弹了。就让我的姐组韦洁跑进来嘲笑我吧,像往常那样讽刺我吧!让她去嘀咕吧,我不在乎了。

不不不!我现在忽然喜欢她的取笑和挖苦了。亲爱的姐姐,求求你,再来嘲讽我一次吧!以前我偷偷地咒你去死,都是我的错!我是个小坏蛋!我大错特错了!也许没有我那些恶毒的咒骂,你不会这么年轻就不幸离开人世的!……

我不知道在这里呆了多久。屋子里的光线慢慢地暗下来了。我觉得我躲在这里面多么巧妙啊,就像是森林里的一头野兽,就像前几天我和小黑在田野里,发现的那些小动物的尸体。

大街上不时传来喧嚣的人声,我感觉是我家里的人回来了。啊,也许是他们出门买东西,回家晚了,现在刚回来。可是行人经过了我家大门,然后又走远了。说话声越来越缥缈。

我一直坐在那个木板箱上,因为屋子里既没有沙发,也没有床和桌椅了。我忽然感到,这房间里面没有家具的时候,怎么会显得这样宽敞空荡冰冷虚无啊!甚至就连这地板,怎么好像也向一边倾斜啊?它像是向屋后倾斜,向屋后的树林那边倾斜了。

因此,我不得不使劲稳住自己,把我那一双沾满了污泥的鞋子,伸到自己的前面,硬生生撑住自己的身体。我的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我这一整天,滴水粒米未进。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晕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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